（这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在故事的一开始，就深藏了欺瞒，可是我们往往看得见开头，却算不尽结局。）
（朱瓦长巷，昏黄的古墙，支离破败的余晖，洒下斑驳的光影。暮春凉薄的风，吹得人眼眸发涩，各家灯火初上，炊烟袅袅娜娜。长歌向晚，喜庆繁闹，东阿府上处处结彩，漫天的殷红，红的刺目。）
（混混沌沌一整天，终于在婚俗繁褥中，捱了过来，被喜嬷嬷搀扶入婚房。门板阖毕，掩去外头嘈杂，坐于喜榻，屋内沉寂的有些可怕，我不知走到这一步，究竟是对是错，无暇多想，浓重的疲惫与睡意袭来，往边上挪了挪，靠着床围昏沉的睡去。）

【外头锣鼓喧天，廊下红烛惹眼，都比不过春宵一刻。特意在路上喝了碗桂花汤散些酒气，由婆子一路领着至喜帐前，正对上姑娘昏睡的模样。眉心微紧，喜婆堆着满脸笑意上前轻推了推姑娘身盼一个年轻的，后者后知后觉惊呼一声，方晓得去唤起自个儿主子。】
也是累了一天，没得怪你们的意思。但该走的仪式还是少不了，否则知道的该说这婚事不吉利了。
【心疼亦有，却大不过规矩。半安慰着那年轻丫头，提轻了步子沿着床边缓缓而坐。红烛在不远处晃眼，只看得起红纱阴翳下的轮廓，依旧秀美。喜婆是自家请的，自然很是晓得瞧主眼色，见身侧人尚未清醒，便未言语让那捧着喜称垂首跪地的娃娃抬头。】

（时间倒流……）
（鸦青色的天，红褐色的木楼，花朝月夕，满室馥郁芬芳，朦朦胧胧的灰尘，还有他温柔的笑意，时隔多年，我仍然记得分明。他欲选花给倾心的姑娘，我告知他诗经中一句，“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一刻，怦然的心跳，像落了一场桃花雨。可我遇见他，终究是太迟了。）
（睡意浓，梦极浅。南遥推了推我的双肩，喜嬷嬷笑着圆场。微凉的气息，带着些许酒味，窜入鼻下，还有一个温润的嗓音，我知道是谁来了，却仍旧不肯睁眼。羽睫轻颤，幸好有盖头做掩，我装得极像。）
（若是能就此躲过今夜，我是求之不得的。）

【小丫头推过三两下已然战战兢兢，喜婆子脸上也挂不住般二两肥肉抖了又抖，那厢缺纹丝未动地杵在那儿，未免太过刻意。心下轻笑，挥手低声道。】
先退吧，在门外候着即可。
【眼看着鱼贯而入的一群人又原模原样地从侧门下去，卷手轻咳一声，复轻放在二人间的床榻间隙上拍了两下，目光却未追随，只直直盯着正前。】
他们都走了，不用再羞了。你放心，我们府上都是家生子，老实得很，不敢乱嚼主子的舌根。你——叫东钦，对吧？

（我明白，今夜是不会轻易被我躲过去的。只是我不曾料想到，他竟这样纵容我装睡，这样拙掠的演技，他必然早就识破了。在他看来，此刻我是羞赧，又为我寻了顶好的借口，还试图宽慰我。我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这是一场没有情意可言的闹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求娶我，却深知自己嫁进来，是怀揣着怎样龌龊的心思，不免生出许多愧疚。稍稍坐正，启口。）
嗯，东钦。未见君子，忧心钦钦。
（我是有感而发，并非对他所言，但此刻听来，最易让人误解，话一出口，覆水难收，索性也就不说了。）

是吗？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笑应一声，不置可否。毕竟眼下隔着一层红纱，彼此都瞧不清对方面容，这样对话实在是为难了些。音色先沉后起，未等她应允便召唤了外头的一大群人重新热闹起来。】
都进来吧。今日福晋辛苦一天乏累得很，你们也就省省活儿，该说的吉祥话都麻利点儿说完便去外院领赏吧。
【端得一家之主能拿捏又体贴的模样，且指着喜秤示意呈上。镶金带银的杆子压低至帕子末梢，微顿，迅速挑起，少了些缠绵情意。未去瞧她，阁下秤急忙忙招呼着喜婆抓紧下一样儿，像是真的担忧人累坏了。】

（被问得一愣，须臾，他唤了人进来，一众聒噪的贺喜，甭管自己喜不喜欢听，都得受着。眼前微微一晃，红纱被挑起，自有勤谨的小丫鬟捧着侍立一旁，我这才瞧见眼前同着婚服的男子，眉眼带笑，有几分像他。）
（他招呼着人，行完大婚最后的几样礼，显得有些急促，我突然意识到，长夜漫漫，太快了反倒不对劲，有这些人陪着，多耽搁些时辰更好，思及此，忙不迭打断他。）
既然是大婚的礼节，怎么能草率了事？必得一项一项，仔细些才好。
（彼时有丫鬟捧来合卺酒，见是两只酒盏，偏挑着不是，拖沓时间。侧目而视，询道。）
卺是瓢，一个匏瓜剖成两个，寓意夫妻同甘共苦，合二为一。怎么能用酒盏，显得没有诚意，不合规矩吧？

【眉微挑，觑着一对空酒盏，又回首瞧她，待人字字句句说清，鸦雀无声之时，方徐徐开口】
这对酒盏，是嫡额涅送我的，说是与我阿玛大婚时所用。我想着，换了且毁了她一片心意了。
【言语之间，并未否定她说辞，可其中意味，也值得她好生品鉴一番。一语罢，笑意吟吟对上一双星眸，波澜不惊道。】
福晋说呢？

（我哪是真的计较有无诚意，分明是想拖延更久些，深知大婚的最后一项是——周公礼。无心揣摩他笑中深意，却也看得明白，他不会事事纵着我，闭了闭眼，伸手去触碰酒盏。）
自然不能辜负嫡额涅的心意……
（丫鬟见我松了口，执壶倾倒了两盏，低眸，清澈透亮的酒汁，映衬着伊人粉面，娇媚的妆容，不见丝毫喜悦。夜深人静，红烛泣血。有一瞬我在想，他是否介意，我嫁给了别人，哪怕有一点点，也足以令我欢喜。）
（与他手臂交缠，仰首饮尽，酒是苦涩的，与我心里的滋味一样。）

【嫁衣宽大，隔着厚实布料，即便臂弯相缠，也感受不到温热。合卺酒一饮而尽，耳畔吉祥话不绝。好歹她愿配合，面上规矩未费，只这些还是让自个儿满意的。子孙饽饽依序呈上，心知是不熟之物，仍乐得大咬一口，在喜婆问话时弯了眉眼，将饽饽放回，笑道】
要生的。
【言罢才意识到身旁人再次落下半截，随着喜婆和众人目光，同样致以眼神相询。】

（婚嫁的礼服，裁制近月余，织绣坊几位绣娘亲手缝制，细密的针脚，精致的绣图，皆是慧心巧手。然从选料至成衣，我是头一次看，也是头一次穿，我辜负的岂止是绣娘的心思，他脸上的笑容，同样让我愧疚。）
（大婚的礼节谙熟于心，但此时此刻，我迟疑了。碟中娇耳入口，面皮有八九分熟，馅料是夹生的，众人目光投来，是刺痛眼眸的灼热，我未敢抬头，沉声。）
熟的。
（显而易见，我不愿。）

【两个字念得清晰，一时鸦雀无声。片刻间早晓得她不愿意，却不料她如此胆大，单眉不禁高挑，笑意更甚。有趣，这东钦格格，果真有趣。】
既如此，那便到此为止吧。王婆子吃食没做好，大婚的赏钱却少不得，这是规矩。且就——留给你儿孙用吧。
【她依然低垂着头不敢吭声，与一屋子的人一个模样，满眼望去，红烛摇曳下都是漆黑的头顶。摆手示意，不容置喙。淡声道。】
时辰到了，都下去吧。
【到底是在东阿府，女儿家再多话亦不顶用，不待她再分辨什么，屋子里只剩二人了。】

（不怒反笑，我有些摸不清他的脾性了，合该是怒不可遏，或像方才那样凌厉的眸色，诘问我还要不要换杯盏，都不是，话音里听不出喜怒，屋内丫鬟婆子皆被遣散，静的有些骇人。）
（大婚的礼仪一样一样行完，我也是普通女子，对这一切憧憬已久，若身边是心仪之人，又该是另一番心境。）
（灯火燃爆一个烛花，噼啪作响，我俯身去，欲解开二人袍角系好的结，按规矩这不能解，也只有我不嫌忌讳，目不斜视，出声打破阆寂。）
我去更衣，卸妆梳洗，你疲累了一天，先行歇息吧。

【静默半晌，的确有心听她先开口，未料人动作比语速更快一些，未等反应过来，衣角布料摩擦着垂落在地——这结，她似乎是忍了良久。】
你我初见，你为何厌我？
【她起身，作势去梳洗，眼下这情形似乎不该自己起身阻拦，总不愿闹得个拳打脚踢的千金一刻，唯有沉声相问。以期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