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烟视，怯怯地照着纸笺。
——父亲的沥血一路风霜而来，消色泰半，还不如后花园的梅君刺眼。
“鬃儿何得何能，劳父亲大作。”
自嘲笑眄去，中篝如墙茨嶙峋一片，令人槽牙紧咬，头皮冷麻。
牙岳沦陷，桃城合围，辎重千万无处屯压，然父母不谅，竟命我求兵求将。殊不知钱财易得，良将难寻，何况高地尽数占去，谁愿去打败仗？
中原人最好面子。

夜不成寐，我该习惯了的，这样的夜晚于我而言似乎已是寻常，可山鹤的清净却叫这漫漫长夜平白生出几分难耐，催我来寻梅作伴。
梅枝挂了弦月一勾，清辉映在凉亭的飞檐上——
檐下一灯如豆。
“丽美人？”
烛火在晚风中时明时灭，恍若舟之将覆。我循光而至。
她在阅信，脸上看不见血色。

冽风屠去烛火带来的微弱暖团，裁剪得当的峻意便严丝合缝地贴合在眉梢与侧鬓，来不及捂暖，等不及消融。
“饱暖去志，饥寒强筋。”
她是一只飞来惊山的黄鹂，唤起了我思乡的雨，珠箔一样在心坎里没完没了地下起来。故而眸光哀浮，唇齿生潮，食指敲打在信角翻飞的锋利纸边，粘稠地支颐问道。
“如美人出自武家，也是来醒神明神的吗？”

我走近了，才抬眼去瞧她。笺纸是凄零的蝶，蜷在瘦骨里，哀戚也争来入画，兑酒的朱砂描了唇珠，又借来天公丹青妙手，为她点上一双漆瞳。
“金丝笼里，只有圣人的雀儿，没有顾家的女儿。”
美人从来都是一手好棋，亦是一手险棋，但前提是，棋手得下对了。
“一只雀儿，明什么神呢。”
下错了，沦为闲棋一着——我有些惋惜。

折竹、梅君在她鲜盈盈的呵气下都显得老红，失翠。这样萧疏的声调，该配以人马鼓角之誓。
竟不知宫里有什么，把一个将女的精气神儿梳拢成这个样子。
“你说得恹恹极了，不像顾老夫人的风骨。”
一对儿剪影勾连在帘栊下，两厢哀婉间，一面又粲然勒绘出素靥——我的春天这不是来了吗？明绿染春丝，一好百般宜。
我需得振奋她，让素娥重新浸入月庭，让仇雠的胡血再一次满鼎。
“我们是人，不是鸟，被春夏秋冬赶来赶去。”
摇螓首，抖落桃面残冷。

同这一句相像的话我听过许多，早听惯了，搔耳的风似乎就要掠过去——里头却裹挟了一声惊雷，不期然地炸响。
“你见过她？”
那头老鹰只会盘踞在沙场上，而她，一枚珍贵的棋子，应当被供养着深闺里。
我对高丽、对她，都真切地生出了几分兴致。
她的眉倏而漾开，似朝花见阳，蜂蝶都要为之欢喜。
“人……”
可纸锋已敲红了玉肌，又像是淤积难遣的哀戚。
她要破一局珍珑，不该抓着棋枰上另一枚棋子当作稻草的——我不适时的悯恤亦由此而来。
“不一样吗？”
我支了藕臂，颊就倚在皓腕上。

“当年令堂解过高丽的燃眉之急。”
点到为止。隔岸题品硝烟总是最适暇的一种诡计，眼见他势涨又势消，两败俱伤；清余如硕鼠食尽美馔，假寐抬眼间再薄幸东风，薄情游子，薄命佳人。
拉谁一把，谁就活了。我为何来，便是为此来。
“从北到南，鸟就是这样年年飞的，我若是鸟，早该认命了，还来这里做什么？”
蕊金花丛一般围裹了上去，我拿开她的肘臂，贪婪地蹭着她的脂腮。罗带缓缓地推翻了吐烟的宝鸭，它本在耐心地等候清晓。
“你帮帮我，你就不是鸟了。”
额首相贴，我吐息她之吐息，流眄她之所向。

边城的暧昧往事——她早时与我说过几段，轮廓大都类似。
曾不及十载，眉又到了将燃之时。
那一双秋水中分明载着火光——像一只扑火的蛾，我在凝滞的一息间不经意地想到。或许她是例外的，是一只扑火的蝶。
蝶翅轻颤，炉烟都缠在脂香里，太息应在无声处。
“棋局随家书附回。”
我还是松了口，指尖勾向她的颔，教鼻翼相贴，从眸底窥得见胸臆，抬眼都要交睫。
“顾氏无黑白——”
帘外有皎色，烛光出卖了纠缠的艳影。
“棋笥在紫微。”

蓉裳对蕙帐,玉斝对银釭，忠心安社稷，利口覆家邦——清余的声文五音炉火纯青；而我们有什么呢？挤社稷、失宗庙、离坟墓、困鬼神、残宗族。
故而吟诵不出风花雪月的黼黻。阊阖鸟棋，于我而言已经很好了。
“谢谢。”
只要能拢回一抔茔土，旧燕重抱，琐细的山果挂满枝头。
“——只要你帮我。”
唇线勾抿，卑辞以服。如何戏耍，被谁戏耍都无妨。

雁逐春秋，应侯而飞，人不必。人自困囿于四壁，夏冬便过了，一辈子，便也过了。
无情月，无心柳，笼中鸟，枰上棋。
落子无悔。
“在大正宫里，是人是鸟，没什么不同。”
败兵之将，不可以言勇，料败国之君应如是。
王女的脊梁已被家国千里硝烟压弯，柔软的脖颈又为一线生机低垂，她示以臣姿，为高丽三寸土，为我一纸书——清余顾氏之女的一纸家书。
顾家女垂了手，我的衣袂便同瑞脑的余烬缠卷在一处。
“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我抽身而去。
——我早该抽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