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上的联系在我看来，就像一条鱼线，既脆弱又坚固。脆弱得只要一方关熄屏幕，切换账号，另一方就像是握着鱼竿痴痴候等的渔客，在茫茫大海里，再也找不出他原来的那一条最特别的鱼。然而只要双方都有不舍得切换的意图，那么这段联系，可以长达一年、两年、十几年，甚至数十年。
和三月三十偶然结识于一次线上活动匹配，我们都落了单，却在活动进行时意外地合拍。在不算漫长的时日里，我们聊过他的heaven，我的freedom，他的失去，我的遗宝。还有很多话题，关于星河，关于深海，关于影片，关于歌曲，关于爱慕，关于眷恋。我们都在心里默契地守持着一条线，对彼此心知肚明，却什么都没有明说过。于我而言，现在这条线的边缘开始模糊起来，线的两侧也并非那么泾渭分明了。
与其说我整日手机不离手，不如说是手机里的人令我三不五时要投放过多的注意力。
早前说好对那首歌需要作出调整，最好在有设备调整的情况下商量着来。在聊天窗口上确认过时间，我提了一份新出炉的Castella，如约而至，叩响了门。在等待的时候，我的拇指在抚蹭着牛皮纸提袋上光滑的缎带。在门展开的时候，手指很迅速而规矩地并在虎口，扬了扬嘴角。
“等很久了吗？”

他的小半个身子从门后探出来，发尾还有一点粘连，甚至透过一段不知是因为距离远还是因为味道本就偏淡的香气。无暇去对这一段香气做什么阅读理解，目光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嗅觉的记忆远比视觉更持久。或许我将不再记得今天的Castella，不记得今天出门时有没有故意整理过头发，我将根据他开门时透出的这一段香，记得他从门后露出的小半个身子和今天的赴约。
门后隐隐约约的狗狗兴奋的哈气声为他的话作了鉴证，挂在脸上的笑容因为狗狗的可爱而嘴角上扬。点点头，一边顺着他开门的方向侧身进去，一边顺手合上了门。成功拘住了渴望自由的哈士奇。然而狗狗还是按照它自己的小打算猛地扑了过来。厚实的一团撞在身上，Castella的纸袋也从我的手中飞落在地上。彻底地打破了我原来构想的“完美”和“礼貌”的来访。没有觉得尴尬，反而抱着狗狗的脑袋搓了搓它的脸，宠爱地向狗狗发问。
“很有精神嘛，是不是还没有散步？”
话是向狗狗问的，狗狗只能对着揉搓着脸蛋的人类“哈哈”地笑，轻轻地吠一声表示回答。低身把这一大团厚实的毛茸茸放在地上，蹲下来揉揉哈士奇的脑袋，抬头看向他。
“总算看见了你家的小朋友们。”
慢慢起身，玄关处站了两个一米八几的男人连带着一只哈士奇，显得有些逼仄。忽然察觉和他站得很近，几乎是肩头相抵，是一伸手就可以将他揽过来的距离。
抬起头把视线移到飞出去的纸袋上。纸袋还没有捡回来，已经被闻讯而来的狸花猫伸出小爪去试探碰触了。指指在腿边嗅嗅的哈士奇和不远处的狸花猫。
“大鱼和Tiger？”

猫咪柔软水滑的身子蹭在脚边，另一条腿挨着哈士奇，身侧还有一个人。于是，我不但需要控制自己的手臂，尽量制止自己的“情不自禁”，还要小心脚下，近乎是举步维艰。轻轻踮跨过大犬和小猫，跟着他走进更加封闭的房间。
耳机比他的声音快，因此只能通过唇形辨别他的话。他的嘴唇柔润地侧映着电脑屏幕的光，眼睛也熠熠着，跳跃着器材设备上流动闪烁的电源光。这时候不应该不专心。
拽回目光，直直地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耳机里的乐声自顾自地响着，和我单曲循环的那一首，仿佛桃花人面，既有相似，又有些变化，总体而言，是这一版处理得更加圆融细致了。照着刚才他所说的正准备伸手去握住鼠标，手背熨上一层薄暖。温热的呼吸散在侧脸上，隔着耳机，我竟然听得见他的呼吸。讶然偏过头看他，这样近乎是要亲吻的距离了。
这一段恍惚仿佛流星曳尾的刹那，却擦亮了眼底沉默的线香花火。摘下耳机，侧过身，正面朝他看去，抬眼凝视他绷直僵硬的身躯。
“温水就可以了。”
手臂终于失去控制了，在他逃开我之前，把他拉跌进怀里，噙吻住柔软的双唇——比起温水而言，更能止歇干渴的存在。抿了抿被衔在唇间的柔软，沉静的双眼，望向他。
“讨厌吗？”

要多亲密才能接纳陌生的心跳频率和呼吸？没有准绳也没有裁判，只是情感驱动躯体前去靠近而已。这或许是所谓的情不自禁。指掌攀附着他的后颈，像抚摸一只猫，也像掌握住一柄权杖，将他拉近，贴紧。缓缓蔓延的野火来不及焚及理智，就被温水浇熄，有些哭笑不得。
并非期待经这一时兴起的一吻真的发生些什么，而是他初露端倪就被遏在嘴边的那句“喜欢”。这是句没有必要明说的话，从他一惊之后变本加厉的动作开始昭然若揭。
独自一人待在录音室里，与满室的各类设备相看两发怔过于无趣。听着水翻腾的声音走到厨房前，失礼得没有初来乍到的客人模样，看着他枯站的身影片刻，慢慢抬起早已屈指预备的手，轻轻敲了一下厨房门。
“嘿，水开了。”
我早已知悉他借口走开只为了这五分钟的枯站，可惜恶劣本性作祟，我偏要跟过来。厨房家电光滑的金属表面上映着他的脸、他抚摸下唇的手指。扬声调侃，声底藏笑。
“回味得怎么样，要不要再来一次？”
看似自然落垂在长裤旁的手不自然地轻轻拢抓着什么似的，蜷曲的指尖无意识地戳按着自己的手心——我全然不像脸上的表情那样轻松自如。我不想留他自己一个人瞎琢磨什么，我们线上的相处方式就是直率和坦诚。
“需，要问我什么吗？”
开口说下第一个字的时候，不自然地稍稍停顿了半秒钟，又流畅地说下去了。

掌心来不及沁出一层薄汗就被伸手握紧的冰冻玻璃瓶敷凉了。这一瓶啤酒的用途，只为了敷凉我的手。野火灼烧喉管的干渴，始终只有和他亲吻才能缓和——是缓和，绝非根治。
与手指只能拥抱冰啤的待遇大相径庭的是胸怀得以与他相贴，被他热烈却压抑的体温焐热心脏。只从这一个拥抱起，仿佛一切都加温到了燃点，而他语焉不详，宁愿带走吧台上紧张流汗的啤酒。仿佛是要求独立的小孩子心里不快，又要顾着自己早前要求独立的面子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却还要盼着有人来懂他。
可爱得要了命。打开冰箱把啤酒归置原位，走出客厅，走近他。伸开指掌，修长的手指如同一张拙劣的网，笼住他的发顶，轻轻揉了揉。
“你想要吗？”
没头没尾地问他，把话说得很清楚。从陌生人的相知到互为树洞，这是一段奇妙而隐密的过程。相对于朋友而言，对一个所有信息都由我的讲述来了解的陌生人，更能无话不谈。因为朋友尚可评判对错，网络上的陌生人，多半会选择与我站成一方。半躬身，视线与他齐平，也与他脸庞的距离越来越近。
“你在挑衅我。你知道我敢的，只是，你想要吗？”
两双深邃的眼对视，须臾之间，已经掠过月夜与星天，人潮汹涌与高楼蔓延，还有亿万个终端交织成的数据的“缘”。收回手，指腹还有些凉，轻轻触上他的耳尖，捏一下那一滴柔软。刚才因他过分可爱而忍不住浮现的笑意现在在他眼前，展现得淋漓尽致。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怪异，那一瞬间过后，猛然抱住了他，推按在沙发椅背上，低头去连连啄吻他的双唇。这是不带情欲的吻，是早春的蝴蝶，吻一株草叶上的露。话题却很大方地牵扯到情欲上。
“你应该知道，我们撞号了吧？”
“路亦凯？”
其实我还没有想好，究竟要怎么称呼他。

亲吻的时候，没有闭眼，想将他的表情全部纳入眼底。假若视线是一条没有终点的射线，那么四目相对的时候，这条射线的终点就在对方的眼眸里。然后，在对方如镜澄明的眼眸中，阅读自己。
“我对自己一直很清楚，不必再问。”
或许是我自己未曾发现，或许是他眼里的笑意羞涩明朗，远胜我见过所有的湛色晴光。因而映得我的影子也格外清晰分明。揽稳颈项，轻轻抬颔去吻他的眼皮。
“我在确定你的意愿。”
随着亲吻而自然微颤的眼睫，宛如度过凛冬初见熏风的树梢新叶感风翕动。令人禁不住一吻再吻——我分不清究竟是单想吻他优美的眼睫，还是想要吻他不止。
在气氛旖旎缱绻如同一团被风搅乱的云雾时，起身在他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来，立起臂肘支着茶几，偏头看他。
“也许偶尔我该强势一点？”
视线轻轻掠扫过他的脸，只在刚才深浅吻过的双唇上停留片刻，又转向那双眼，半开玩笑。
“才来见你我就这样，显得我像个不够礼貌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