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谨慎地做一位妙龄少女的母亲。这不妨碍我困惑，江姊与绪姊是如何轻易养了知事的女儿在膝下，而我头一遭笨拙地学不会一样事物。
今夜有一汪清月在生辉，瞧着竟比十五夜更圆满，只是这样的圆满不属于我的女儿，我虚心讨教孟夫子，阿鹛会伤感难过吗？他极少时候不知如何答我，我便在这轮月亮下悄然立于她身后。
“裴鹛若。”
我逐字念着她的名字，有些恍然。她应当姓李，应当姓孟，独独不该再姓裴的。

裴鹛若是一株飘萍，于一年仲夏飘泊长安，短暂的寄生于高唐公主的邸园里，尚且还算无忧地度过了蒙昧年月，而后的死别却如同打破现世这池静水的石子，撞碎繁影，惊醒浮梦，那池水中映出的依旧只是一个孑然的影……
“淮…”
未唤过她母亲，怕人讥谑的不详伤了她。
“饮一杯？”
晃晃空了的小酒盏，难得无半分矫作，唇角绽了粲然的笑。
猜她心里在想什么呢？大概是在可怜我，觉得我在为情伤怀呐。

等我拨开重雾，由她亲手将答案奉上——她于我，原来只是搀扶过的少女，时日来不及叫我做成母亲。像赵主头一次大婚那回，滴酒未沾便领教了醉意，同今日没有太大分别。
“不了，我与你阿耶总得有一个人清醒着，搀对方回府去，我猜今夜该是我不能沾酒。”
无数的烛火在堂中燃着，紧阖的窗扉上映着宾客的影子，我可怜的毫无酒量的夫君又遭了同僚“迫害”，一盏酿推来送去，终是入了他的口。可惜影子只有黑白，不然定能瞧见他通红的脸，用一双带笑的醉眼看我。
“你今夜只饮酒？”

真心也罢，为履诺也罢，总归江薨后，她则是唯一在意我喜乐的人。揽过她臂弯，一同将波澜入眼，此间灯火如昼，正昭示着江山不夜的名字。
“好吧，可惜了，本想说……李长情藏的酒都挺不错的。”
偷她玉颈一抹香，看她眼角眉梢的温情蜜意在诉说一场情笃，那是我不懂的，不屑的东西，故而弃之，择了离高处最近的归宿。
“我还饮风啊，自那边吹来的。”
指了远处浓墨山岚，是洛阳的方向。
“那是我的来处呀。”

我原想告诉她，公主府的藏酒其实也不错，只要你问。但似乎不再有这样的必要了，如今的局面称得上皆大欢喜，他日若真有黄泉相见之时，我大可先一步质问江姊，为何撇下她的女儿独自去了。
颈处一阵轻痒，我也随她所指望去，隐隐绰绰是些青山连绵，月色都只洋洋洒了一半，另一半将真容掩进浓夜，不叫我看清分毫。
“哦，是那处吗？”
只作稀里糊涂应了她的话，顺手将小姑娘揽进了怀里。
“你打高唐公主府来，是我的二姐姐赠过最好的礼物，知道么。”

我明知去思虑所谓如果是极可笑的事情，却也忍不住去想，假若昔年江寻我不得，我大抵不会踏足长安，又该是那般境遇？
无外乎小城的朝曦日暮，则是一生。
“您这样，叫我有些后悔没能多伴您几个年月了。”
我忽而眷恋她可化冰的温情，将她忧思不安尽收眼底，亦知她迟迟无法启齿的关怀。
“您不用担忧我的。”
耳语轻喃。
“我早知他是如何的人，又怎会脆弱到因他多了几个女人而伤心欲绝呢？”

“倘若你真是我所出，嫁十个李长情我也管不着，可你是别人交付的珍宝。”
我向来自视甚高，他日膝下有幸得子女绕膝，自将星星月亮都捧来，又何论一个李长情，何论一个王妃之位，这正是我所困惑的，果真是我仍旧沾染着少年时的劣性，才令她情愿去他人府中做妾，也要离开魏国府？
“我不担心你，你去哪里都有栖身之法，我晓得，你阿耶却不晓得。”
是什么令新婚的夫妇手足无措呢，莫过于在他们期盼为人父母时徒添慌乱，迟疑着彼此是否足够有资格将血脉延续于世。

珍宝该藏于匣中悉心呵护，这一听似乎算得上最好的去处，可心如欲壑，何其难填，我不甘于此，那以乖戾粉饰虺蜴为心的李长情或者才能助我得偿所愿。
“是我偏执，我就是想要他，非他不可，如今得偿所愿，您也劝劝阿耶，该为我高兴才对。”
那时我道出与李长情已无可转圜，才逼得他们不得不接受这个安排，也令他们忧心伤怀，不过我猜想血脉相连的延续，会一点点的教人忘却伤情。
“您与阿耶未来会有很多孩子的，他们该是最幸福无忧不过之人。”

我没有再回答她，长情的婚宴叫我追忆起咸亨七年的光景，与他年岁相仿的姊妹在雪地里喊着鼎奴，回头，他拖着晃动的小肚腩折来一枝梅赠与高阳姐姐，可那时高阳姐姐只爱艳丽的口脂，要亲自来做雪中最傲的一枝。转眼李长情便来攀我府上的雀，我说不出旁的什么，岁月最大的馈赠便是物是人非字字，向来人人平等。
“他能叫你快乐，那便很好。”

“我会的。”
她不饮酒，我只好倾杯敬过星月与流萤。我会让她看到的，她的小姑娘并非只是会在她怀中撒娇撒痴，并非只会寻求她的庇护，而是也可以来宠着她，护着她，做她的依靠。
云遮月，鹧鸪鸣，而余下相偎的低语，大概只有略过耳畔的晚风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