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羡慕两种人。
     
      一种赋有旺盛的想象，充沛的热情，敏锐的感觉，率真的天性。他们往往
是理想者，预言者，白昼梦者。他们游弋在美丽的幻境中。
      他们生活在理想之国里。他们有无穷尽的明月和春天。他们是幸福的。
     
      另一种具有冷静的思维，不移的理智，明察的分析，坚强的意志。他们往
往上实行者，工作者，实事求是的人。他们垦辟自己的园地。
他们的生活从不离开现实。他们有无止境的乐趣和成就。他们是幸福的。
      
      前者是诗人的性格，后者是科学家的典型。
      
      前者是感情的师傅，后者是理智的主人。
      
      我羡慕这两种性格。
      
      反观我自己？
      
      两者都不接近。
      
      我是感情的奴隶，也是理智的仆役。
      
      我没有达到感情和理智的谐和，却身受二者的冲突；我没有得到感情和理
智的匡扶，而受着它们的轨压；我没有求得感情和理智的平衡，
而得到这两者的轩轾。我如同一个楔子，嵌在感情和理智的中间，受双方的挤
压。我欢喜幻想，我爱做梦，而我未失去动物的本能，我不能扮
演糊涂，假作惺松。我受松弛灵魂的约束，让它邀游空际，而我肉身生根在地
上，足底觉触到土地的坚实。我构设许多崇高的理想，却不能劝
诱自己。我和我自己为难。我不愿自己任情，又不能使之冷静；我想学习聪
明，结果是弄巧成拙。我弃去我所喜悦的我所宝贵的，而保留住我
所应当忘去的应当摈除的；我有时接受理智的劝告，有时又听从感情的怂恿;理
智不能逼感情让步，感情不能使理智低头。这矛盾和交错，把我
苦了。
      
      啊！我是一个不幸的卖艺者。当命运的意志命我双手擎侄一端是理智一端
是感情的沙袋担子，强我缘走窄小的生命的绳索，我是多么战兢
啊！为了不使自己倾跌，我竭力保持两端的平衡。在每次移动脚步时，更重新
求得一次平衡。
      
      就是在这时刻变换的将失未失的平衡中，在这矛盾的交错中，我听到我内
心抱怨的声音。有时我想把它记录下来，这心灵起伏的痕迹。我
用文字的彩衣给它装扮起来，犹如人们用美丽的衣服装扮一个灵魂；而从衣服
上面并不能窥见灵魂，我接文采的衣裳来逃避穿透我的评判者的
锐利的眼睛。我永远是胆小的孩子，说出心事来总是有几分羞怯。
      
      这集子就是我的一些吞吐的内心的呼声。都是1938年秋至1940年春写
的。在这时期内敢于把它编成集子问世，是基于对读者的宽容的信赖
的。
      
      至尽还不曾替自己的集子写序。写这序，上自由的意思，也是告罪的意
思。以后，不想写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