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瞒天就计巧心设 两处相思一样猜

春王吟罢，群臣皆和。接着又上歌舞，再重新布菜，足足两三个时辰。酉时过半，夜色笼罩，宴席才散，百官陆续回去，春王也回后宫歇息。下殿之时，田文酒足饭饱，已六七分醉意，正想回自己府去，不想却被孙膑叫住，“皇兄，请您先到我南郡王府去一趟。”田文一笑，“御弟，你不早点回去歇着，叫我去你那儿闹个什么？”孙膑亦笑，“皇兄，请您去吃如意草呀。”田文一拍脑袋，“哎呀，还差点忘了。” 再说孙膑带十三家弟子陪同田文一起回了南郡王府，总管苏文策早带众家丁在大门处迎接，一见连忙施礼，“二位王爷，诸位将军一路征伐辛苦。”孙膑下牛，摆手示意免礼，田文等人也跳下马来，自有家丁上来接过缰绳。孙膑一边招呼田文入府，一面吩咐苏文策道，“如今十三家弟子俱在，府里暂不用许多人伺候，除去你与小三小六及厨房三人，另外泽佩二人贴身服侍王妃，其余众人立即放假，工奉照发，以安大伙之心。”
苏文策先是一愣，旋而心领神会，“王爷放心，保证安排妥帖。”遂点手唤小三小六去办不提。此时孙膑田文一行人已来到前花厅，忽见厅前站立一人，正是金眼毛遂。原来这毛遂带着如意草，今日一早便进了临淄，正好听说孙膑大军已回得城来，毛遂十分高兴，本以为三哥一会就归，遂早早在厅内等候，不想这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回来，门口张望数次，这才好容易把大伙盼回。毛遂一见孙膑众人到了，忙几步迎上去，先给田文见礼，又转向孙膑，颇带几分抱怨口吻，“我说三哥呀，小弟可一早就在这儿等您。您怎这般磨蹭，一顿饭要吃几个时辰？”孙膑笑道：“让毛贤弟久等，这官场应酬，实在没有办法。”毛遂嗐了一声，“最是这些麻烦！其实小弟早到临淄，就是怕这些人情来往，所以才一直隐在城外山中。算得你今日进城，小弟这才来你南郡王府，只没想到您回来的这么晚……三哥，后话之后再议。
且不说别的，您先看看，这如意草对也不对？”说着从身后解下布包，放于案上，解了结扣四面展开，顿时清香四溢。孙膑上前，拿起一株，但见植株依旧鲜嫩，根须几乎完好，上犹带有大团泥土。孙膑点头道：“二位贤弟采草真是有心了，此正是如意草没错。”毛遂长出一口气，“放心了，放心了，我们还就怕搞错……”田文凑过来，使劲一嗅，“好香！御弟，这草除了解毒，还能延年益寿吧。”孙膑一笑，“那未可知。”说着，十三家弟子都已团团围拢，七嘴八舌，“师父，这草要咋吃？”“味道一定不错。”孙膑捻髯，“洗净生吃即可，大家先各自安坐稍息。”说着，抬眼向苏文策望去。苏文策一直在门旁侍立，见孙膑眼神，急忙过来，“请王爷吩咐。”孙膑将布包系好托起，交在苏文策手上，“你去将草洗净，回来我与皇兄及十三弟子分吃。”苏文策点头，将包小心抱在怀中，转过屏风，展开包袱一角，数了一数，不多不少，正共计十五株。苏文策暗中点头，忙掩好包袱，刚出厅门，就见孙膑从后赶至，苏文策一愣，刚要开言，却被孙膑拉了手腕，示意噤声，二人又走开数步，离得厅远，孙膑才低低言道，“你选根须最佳者留下一株，屋中好好培植，休教外人撞见。待日后，再交于佩兰种于内宅园中，其余洗净拿来，让大家分吃便是。”苏文策不解，“这少了一株，如何分得？”孙膑道：“我不吃，自有道理，少了一株，你只做不知就是。”
苏文策不敢多问，连忙应下，将草带去后院盥洗不提。孙膑假作登东，院内转一圈，才回转厅中。厅中十三家弟子早在客席落座，正纷纷议论邹太师行鸩毒之事，这时孙膑回来，见田文还拉着毛遂，不知所问何事。孙膑笑着坐到田文身侧，“皇兄在问什么？”田文大笑，“问问这西宛山鹰愁涧，还有什么新鲜玩意……”说话间，就见苏文策手捧托盘，将洗净的如意草呈上。孙膑拿起一株递给田文，“皇兄，您先来尝”。田文接过，“妙妙！期待已久，不客气了。”说着咬下一段入口，细一品咂，竟摇摇头，“又苦又涩，实属难吃。”毛遂嘿嘿而笑，“这就对了，如果此草味美香甜，王爷可还信它能解真毒否？”田文叹口气，“良药苦口，吃！”说着把手中草揉成一团，一口塞下，囫囵而咽。苏文策急忙上前给田文斟茶。毛遂笑嘻嘻又拿了一株递给孙膑 “三哥您好好享受，小弟才不用遭这个罪呢。”孙膑点头接过，又捧了托盘，一面往下面客席中走去，一面招呼十三家弟子，“你们都过来，一人一株。”十三人见师父招呼，不敢怠慢，更是好奇心发，呼啦围拢过来。
孙膑一清嗓音，“长幼有序，为师挨个分发。”说着将手里那株递给元达，再向盘内取草依次递与其他弟子。众人谁也未加多想，都得了自己一份，陆续回转座位。孙膑吩咐道：“既是难吃，大家都快一口吃了吧，不受那细嚼之苦。”十三家弟子各个称是，纷纷把如意草折为一团，一口吃下。孙膑见大家都已吃下，微微而笑，才刚转身，突然毛遂一跃而起，“三哥，不对啊，您怎么好像没吃着呢？”此语一出，四座皆惊，霎那间，大家一起望向孙膑。田文可急了，“御弟，你到底吃了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就见孙膑不慌不忙，回了自己座位，“确实没吃，先紧着众家弟子要紧，不想都分下去了。”毛遂直把头来摇晃，“这怎么可能？我和小白猿明明采的是十五株，算好了一人一株的……难道是我包漏了……刚我那包呢……”说着刚要下席去找，被孙膑一把扯住，“毛贤弟，哪用如此？你听三哥说……”毛遂一抽手，“三哥，破甑不顾的道理我懂，也对！我找包再看还能如何，就是无论如何您不能不吃到这如意草！您等小弟马上动身，再去西宛山中，采上一株，明日清晨前一定赶回，误不了…”毛遂话还未说完，就被孙膑再次拉过，按在位上，“毛贤弟，你先别急，总要听三哥把话说完。”毛遂嗐了一声，“那好，您先说，完了我再去。”孙膑拍拍毛遂肩头，“毛贤弟有所不知，其实在你动身之前，三哥就想告诉你一句，若这如意草不易寻，采十四株即可，只因我吃与不吃都无甚要紧，我腹内背有三卷天书，亦可解那毒药，纵喝多少，也奈我不得。”

“哦？”大家听了，俱是一愣，怎得这背下的天书还能解毒？从未听过这种道理。十三家弟子互相对视，终是关心师父，七嘴八舌讨论起来。田文更是情急，“御弟，你别逞强。要想不折腾毛真人也容易，我看你明天称病，干脆不去便罢。”孙膑朗然一笑，看看大家，又对田文道：“春王盛情美意，我等臣下岂可不去，失了礼数。皇兄关切，小弟全都明白。不过大家只管放心，此事我心中有底，没把握的事我孙膑绝不冒险，明日宴饮，管保平安归来。”田文眨眨眼，还想张口，只是孙膑说的坚决肯定，自己竟一时没了说辞。再说十三家弟子，虽也是个个疑惑，但见师父神色十分严肃，并非说笑，想起孙膑素日行事，皆是自有道理，遂也不敢多问。倒是毛遂过来，拉着孙膑衣袖，“三哥，那您明日就这样直接去喝毒酒不成？”孙膑一笑，“自然还要准备一番，毛贤弟不必疑惑。”说着，抬眼又望苏文策，吩咐道：“去帮我收拾一间空房，备好纸笔，今夜我便在内，画符饮下，再作法运功，明日便可保无虞。”毛遂点点头，“原来如此，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也好，三哥心疼小弟，不教折腾，愿意今晚自己辛苦，这情，小弟领了。”孙膑道：“只是入定打坐，算什么辛苦。”毛遂嘿嘿而笑，“那好，三哥自便，无事小弟就先回自己房了。”说着，与田文及大家作别，也不走门，一道遁光不见。再说苏文策，得了孙膑之命，遂忙退下，一边心中盘算收拾哪间空房最妥。刚出花厅大门，迎面便碰上泽兰，二人互相一礼，泽兰轻轻就问，“王爷可还在里议事？”
苏文策点点头，“尚未结束。”泽兰叹道：“小姐等了一年，其中多少辛苦总管也知，如今就盼他早些回去团聚。我便先过来看看，不知府内究竟出了何事？让王爷等议论不止。我们内宅已各个遣散了。”苏文策道：“里面议事，我一旁听的模糊，仅知大概，却也只敢对你说起……”说着再次环顾四外，确定无人，才低声道：“听说是有人要于明日游园宴上投毒，南郡王须预先设防，给大家分吃解毒草药。”泽兰几分震惊，“还有人敢加害我们王爷？”苏文策摆手，“此事未出，不可声张外传，免打草惊蛇。”泽兰点头，“总管放心，我都明白。”说着，望向厅门，“总管估计里面还有多久议完？”苏文策一皱眉，“许是快了，不过……南郡王刚刚吩咐下来，让我为他收拾一间空房，今夜要在内入定作法，怕是……未必回去内宅……”泽兰闻听，心头一紧，“王爷怎能忘记内宅还有我们小姐等他？”苏文策叹口气，“那自然不会，只是国事当前，情势逼人，王爷只得全力应对，难以分神儿女之事。”泽兰慢慢垂下头，“也是这理，那我这就回去，告诉小姐，让她早些安歇吧。”“也好，你多加劝慰小姐，不要胡思乱想。我看明日情况，定会适时提醒王爷。”“多谢总管，那泽兰回去了。”看着泽兰走远，苏文策也赶紧收拾空房，之后又与小三、小六备了大家吃食送至花厅。
孙膑田文等人边用餐边又议论一时，将明日可能之情况细节都商榷完毕，约定清晨辰时三刻于西城门集合。此时天已二更，田文伸个懒腰，“御弟，我看说差不多了，我们都吃了草，只要你没事，怎么都好办。”孙膑一笑，“皇兄放心好了，夜深了，小弟亲自送您回府。”田文双手一拦，“不用不用，你赶紧去作那什么法，不会时辰不够用吧？”“皇兄多虑了。”说着孙膑亲自拿了斗篷给田文披好，“皇兄带醉来我这里，也未带随从侍卫，小弟必须亲自送您回去。”又向四外招呼十三家弟子，“随我送王爷回西鲁王府。”田文几次推不过，只得应下。且说孙膑等人，出了南郡王府，穿过半个临淄，一直把田文送入西鲁王府大门，方才回来。孙膑又赶紧安排众家弟子各自安歇。
这时苏文策上前请示，空房早已备好，孙膑点头，“前面引路。”苏文策将孙膑引至备好的空房处，孙膑开门一瞧，见几案上，黄裱纸及笔砚都整齐放置，甚是满意，“文策，你也忙碌一天，赶快回房，尽管休息。明日卯半，正常备膳即可，今夜我便再无事找你。”“是，小的记下了，小的告退。”孙膑目送苏文策离开，才进了空房，关好房门，坐于案前，稍一沉吟，飞快设计已毕，忙又提笔画符，之后一口法气，将符变作自己模样，登上榻来，盘膝打坐。孙膑又环视屋中，并无纰漏，这才暗暗点头，其实心内早是焦急不堪，遂化一道遁光而去，顷刻落于内宅院内。

再说孙膑落到内宅院内，只见四外无人，一片寂静。顿时又想起自己出兵那日，琼梅万般难受不舍，她眼底的痛苦自己都一览无遗，在外征战时一直心头萦绕，放心不下。纵也每每相思，却往往提笔情怯，竟一封家书未曾寄出。今天上午进了城，便更是心焦，不知琼梅正盼成怎样，无奈自己事务缠身，脱离不开。现深夜才归，孙膑愈发歉疚，急急赶向门口，抬眼望见卧房内犹有灯光摇曳，应是琼梅未睡，想到就要久别重逢，孙膑激动难抑，几步上得台阶，见房门紧闭，孙膑刚想伸手敲门，却猛的停住，忽生犹豫，突然发觉自己竟不知如何面对琼梅，想到自己出兵，匆匆而去，把她整整抛舍一年，一封家书未寄，不知她对自己该多么伤心失望，恐怕更有怨恨气恼，或者……她会不会已早不复当年心境，对这婚配生悔……想到此，孙膑心如刀剜，身躯一抖，仿佛整个人都沉落到冰冷谷底，实在不敢再想下去。门外立了多时，凉意逼人，更添伤感，不觉天已快三更，总是不能不归，孙膑几次鼓起勇气，终于抬起手来，在门上轻扣三下。
再说房内正是苏琼梅未睡，独自一人，独坐桌旁，原来那日孙膑匆匆出兵，乍然就要生生分别，无异一巨大打击，苏琼梅心痛难忍，却也拼命强抑伤情，送别夫君，看孙膑远去，已实在支持不住，只觉天旋地转，扶着门框，泪水串串滚落，直半晌方才回神，也恰逢泽佩来寻，苏琼梅连忙拭泪，强打精神，安排撤去庆生等等。泽佩二人见苏琼梅情状，怎不知小姐心思？一面替其伤感，一面也不离左右，尽力伴话，提说别事分解。傍晚时分，有相府派人来接，道是周氏不忍小姐独守王府，欲接回相府长住，苏琼梅知晓，只是摇头轻叹，并未带随身物什，于相府见了母亲，行罢昏定之礼。周氏见女儿不似往日神采，也心知大半情由，正欲开言劝慰，不想苏琼梅却反将话来宽自己，执意不离王府。周氏再三拗她不过，只好听凭，又着人好生送回王府。

且说苏琼梅在南郡王府，这一年之中，白日除却打理王府事宜，就是闭门读书弹琴，不出内宅半步，外人看来倒也如常，只有泽佩二人贴身服侍，一如闺中般轮流伴眠，深知小姐忧思之苦，知她实是茶饭无心，夜寐不深，无眠之时，常常起坐临摹孙膑字体，并仍亲手为其赶制各种衣物所用，如此下来，日渐清减。泽佩二人心疼小姐，更是全力服侍，熬过整整一年，也一直打听齐军消息，好容易从魏国撤兵，不想南方又生瘟疫，连齐军中也染病死去不少，苏琼梅更是忧心忡忡，十分担忧夫君。后来所幸喜讯传来，出了治疫灵方，南方百姓得以安定，齐楚干戈化解，又有灵璧会盟，魏国也献宝求和，春王下旨，调孙膑大军回朝。苏琼梅这才长出一口气来，心头顿感无限希望，与泽佩数着日子，总算今日大军已回来临淄，苏琼梅惊喜逾恒，一面府中上下安排，一面着人打听情况，须臾，有人来报说两位王爷及诸位将军，已被春王接上金殿庆功，且午时开宴。苏琼梅接报，一时怔怔，佩兰忙笑着来劝，“姑娘莫急，南郡王其实惦记您更紧，这次定和往常一样，早早离席，与姑娘团聚。”苏琼梅摇摇头，“这与往常不同，国家大事未毕，王爷怎可擅离。”可虽如是说着，却也隐隐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未时过半，便于内宅院中倚门而待。终于快到戌时，有人来报，南郡王回府，先与老王爷及众将军前厅议事，并立请内宅除泽佩外诸人放假。苏琼梅听罢，犹是一愣，泽兰笑道，“王爷只怕想与姑娘清净相处，我们其实也都是累赘呢。”
苏琼梅沉吟片刻，“府内早安排稳妥，也无别事，王爷回来，我亲自服侍即可，倒真是不用这许多人手。”说着面向泽兰佩兰，“你俩快去安排。”泽佩二人答应一声，分头行事，不多时，便将内宅上下连同小丫头在内十二人一一打发回家享假，更多多给赏。这十二人既听说薪奉不误，更领了赏银，还可回家享假，当然乐从，不多时便个个收拾妥帖，离内宅而去。苏琼梅目送众人离去，身边只有泽佩，仍是站在院中等候，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只见浓云弥空，星月无光，风倒是愈发转寒，越刮越紧，佩兰就劝，“姑娘回屋等吧，小心着凉。”见苏琼梅依旧不肯，泽兰就道：“我去前面看看，问下还有多久。”
苏琼梅笑笑，“还是不要去了，再等一阵没事。”泽兰一歪头，已转身就跑，“姑娘放心，泽兰不会打扰议事。”且说泽兰来到前面，恰遇苏文策从里面出来，得知孙膑今夜不能回内宅的消息，泽兰也是万分灰心，连忙赶到内宅院中，见苏琼梅仍在风中伫立，明知此事会伤小姐之心，也只得如实回报。果然，苏琼梅闻报，真错愕不小，身子一震，佩兰连忙扶住，“姑娘……”一时竟也无语相劝。泽兰也是情急茫然，与佩兰二人互眼神相询，不知如何安慰小姐。但见苏琼梅微微仰头，抑住眼内泪光，又轻叹一声，缓缓道：“朝堂出了如此大事，最要紧是大家平安就好，我已经等了一年，也不急于这一两日。”说着，望向泽佩，“我们回去吧。”
泽佩二人听苏琼梅此说，也才稍稍安心，勉强笑道：“朝中事王爷自会安排好，姑娘千万别胡思乱想，今夜就好好安歇才是。”“明日待事情结束，王爷自然就会回来。”苏琼梅一面点头，一面也走到屋门口，转身对泽佩二人，“既然王爷不回来，小厨房饭菜也不再热了吧。你俩各自回房，我今日累了，想一个人歇着。”泽佩皆是大惊，“姑娘，那怎么成？姑娘身边总得有人服侍……”

苏琼梅一摆手，“我自己可以的，你俩放心就是。”泽兰还欲再说，就见苏琼梅轻轻一笑，“你俩担心什么我都知道，今夜我保管什么都不去想，若明日王爷还不回来，再难过不迟。”说着已进屋关门。“你俩快些散吧。”泽佩在外又苦劝一阵无果，无奈，只得依言退下，各自休息。再说苏琼梅，方才也只是在泽佩面前故作轻松，待到她二人真的离开，便再难控制伤怀之情，不禁双手掩面，大哭一场，虽是明知朝中有变，却仍有扎心的失望与委屈，心头百味陈杂，好不痛楚。坐于榻上，瞥见早铺好的双人衾褥更是刺心，恍惚中，又捧起床边刚给孙膑赶制好的一套新衣，一面抚摸一边饮泣，不禁思绪万千：人言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心怀天下！孙膑身居要职，又是领兵在外，一直战情紧张，他定是日日想非常人所想，虑非常人所虑，哪里还有半点精力来顾及自己？可这金戈铁马，一载时光下来，他会不会早已淡忘与自己的感情？他今日回府，即便有事不回内宅，却连只言片语也不曾捎来，难道真如嫂子当年所言，他真对自己已不甚在意？
苏琼梅想此，心痛如绞，甚至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抱着衣裳，又流泪良久，中心实是郁结，遂来到桌边，展开一方白绢，走笔倾吐：遵彼汝坟，为国前驱。未见君子，惄如调饥。鲂鱼赪尾，王室如毁。虽则如毁，不我遐弃。苏琼梅写毕，隐隐稍感宽怀，这才稳定心神，拭干泪水。又呆坐一阵，正欲洗漱就寝，忽听有人轻扣房门，苏琼梅一愣，只当是泽佩不放心自己，一面走向门口，一面努力调整声音答言，“多晚了还来，我自己很好呢……”说着，竟听外面无人回话，不免心中几分疑惑，不由自主把房门打开，不想这一看去，正是孙膑站在门外。苏琼梅发愣片刻，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颤颤叫了句：“夫君……”当下泪水于眼圈中一转，几欲涌出，又拼命忍住，“您回来了。”
再说孙膑，敲门已是情怯，再听里面答言，仿佛正说自己，更是不知所措，唯恐琼梅已是生气不愿相见，正在进退为难，只见房门一开，正是琼梅出来。这一载相思终于得见，孙膑激动万分，只觉一股热血涌上喉头，多想上前紧紧揽她入怀，可又见她眼睛大有红肿，且目中带泪，虽是好生心痛，却又猜想她的哭泣定是心中正将自己责怪，回想她刚才话语，更添羞愧，再看自己满身征尘酒痕，也唯恐抱来沾身惹她嫌厌。孙膑只好强抑思念之情，低头低声，“琼梅，对不起，夫君回来晚了，我知道，你……一定生我的气……”苏琼梅望着孙膑，身躯不住颤抖，又忙忍泪摇头，“夫君别这么说，您公务在身，国中又出大事，琼梅都明白……外面天凉，您快进来。”苏琼梅一番话，孙膑更觉愧疚殊深，一时语结，竟不知该安慰她什么，想去握她的手也是始终未敢伸出，只默默先随她进屋。

二人进屋，对面坐下。孙膑怀愧低头不语，一心只愿琼梅能责怪自己一番。苏琼梅却一直注目孙膑，上下打量，见他比出兵前清减许多，且又略带倦容，不由十分心疼，又忙起身，“夫君，我去给您热下宵夜。”“哦……不！”孙膑急忙抬头，“不必，我在前面已经用过了。”说着，竟不敢与苏琼梅对视，复又低下头去。“那好……”苏琼梅应着，多想去坐孙膑身边，可看他模样，只低头不看自己，又深怕他情分已淡，反嫌自己轻浮，只得又退到对面坐下。见孙膑仍是沉默，自己也是几次欲言又止，好半晌才问了句：“夫君，此次出兵，情形如何？”孙膑见问，叹息一声，“折腾一年，也损伤不少将士，却依旧大仇未报。只怪我因兄弟之情，屡次将庞涓放过……”苏琼梅见孙膑情绪低落，正想开言相劝，谁知还未及开口，忽见房门一动，从外边‘哧溜’钻进一个人，屋中左右几个蹦跳，最后小腰一叉，立于地面当中，原来正是金眼毛遂，“三哥，我就知道您是在这里！”欲知毛遂因何而来，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