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四年七月三十
柯小茴
被禁足的日子无趣得很,柯氏终日里能做的无非是盯着手绢上的花样发发呆,亦或是把已尽显荒芜态势的花草摘下来,晒干、分类、再碾碎撒回土里。这样的日子她望不到头,却又能一眼看到自己数十年之后的模样。起初她当然是不甘心的,她甚至觉得自己是整桩事里最为无辜之人,她不知道赵让的所作所为,也没有见过那些所谓的赃银。但随着日子的推移,她开始懊恼自己,她想着:如若当初不利用赵让去御前献那几道菜,自己可能还是个闲散的才人,但至少能今日与宋氏说说话,明日到安娘娘那里抱一抱孩子,而不是眼下这样,在四方的困局里,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柯氏茫然无措地呆愣在这混沌局面之中许久,终于,在窥得阳氏那些见不得光日的行举时,让她察觉到一丝或可逃出生天的机会。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在尝试着与阳氏接近时,心底隐秘之处是有怎样的疯狂在叫嚣着,她面上全然是一副“我深知你的苦楚”、“我们同病相怜”的模样,内里却是在无休止地钻营着如何才能确切拿到阳氏的把柄。当她带着笑意看向阳氏,皮囊下的那个她却是在死命瞪着眼睛地想去探寻阳氏皮囊之下的形状与秘密。等到她终于有了八成的把握,她把这件事儿告诉了前来看她的宋氏。彼时柯氏垂着眼帘,全然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说话的过程中、亦或临别时,她都紧紧握着宋氏的一双手,像是把自己的余生都托付给她了,她站在养德门的门槛之后,眺望着宋氏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充满希望,一如看着自己走出养德宫的背影。但是她丝毫都未曾考虑过阳氏,甚至是宋氏。大约在柯氏心中,阳氏早就阳寿应尽,如今最大的用处,无非是给柯氏铺一块儿台阶罢了。至于宋氏,柯氏早就料到了她想在皇后面前有所表现的私心,当下不过是各有所图而已。
阳氏被赐死是柯氏意料之中的事情。自打知道消息后,她翻来覆去地净手浣面,直到簪子刺中她的喉咙时,还有几滴水珠顺着她的脸庞滑落,仿佛是她因疼痛而掉下的眼泪。她瞪大眼睛看向阳氏,此刻眼中尽是疯狂的人转换为阳氏,而柯氏的眼中表述的意思却是万分干净的,她的眼中只有吃惊这一种情感。她没想到是这样的下场。她想过自己出去后仍不会被盛南所喜欢,想过自己出去后会被旁人所排斥,但是这些都是可以扭转的,唯独眼下这种情况——柯氏极为明显地感觉到空气、生命正在从自己体内流逝,唯独这是她没预料到的,也唯独这是不可逆转的。柯氏只能盯着阳氏的面孔,只能张着嘴,像是喘息,也像是想说一段不知从何说起的话。阳氏被拖走了,柯氏被人抬到床上时还能隐约听到屋外木棍用力击打肉体的动静。柯氏盯着床顶,她的眼神已经涣散,床顶上绣的纹样在她的视线中也开始缭乱。她的眼皮缓慢地耷拉下来,其过程中,她的嘴角竟略微上扬:自己从前不曾谋划任何事情时,是无可奈何地被拖下水,如今主动想给自己辟一条生路,倒像是抱石沉水一般了。她终于阖上了眼,眼前一片黑暗之际,她还是能听到外头女子哭叫的声音,声音之哀戚,让她也不禁落下泪来,眼泪从眼眶中冒出来,滑过太阳穴,再没入发中,眼泪在皮肤上滚动的轨迹过于短暂,让她甚至没有感觉到眼泪的温度。
我想这世间从不乏我这样的人,稀里糊涂过完一生,到头来为自己哭一会儿的时间都没有。
这是她失去意识前,心底最后冒出来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