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雨*江南*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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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春雨绵绵的季节,万物在湿润的气息中复苏醒转,荒郊的野草在废弃的杂物堆中顽强探头,坚忍倔强地开始它又一季的生命之旅。而我却仍旧未能从眼下的噩梦中醒转逃脱。如山的垃圾里掩藏我赖以生存的食粮,或许是半片面包或许是发馊的馒头,如果发现一小块哪怕是生了蛆虫的肉也是份惊喜。生活像张充满恶臭的巨口,我明知走下去仍是无尽黑暗,甚至是更加万劫不复的它的肚囊,却仍要每日撑着发育不良的身体活下去,如蝼蚁一般活下去。
所幸我还有江北,在爷爷死后的十年里我们相依为命,用长久的岁月和共历的苦难将彼此变成对方最珍贵的财富,不是兄妹胜似手足。和他一起捡食的垃圾会多出几分美味,与他偎在透风漏雨的旧屋里总会觉得温暖,和他牵着手即便在废墟中行走也可以露出甜蜜的笑容。江北不单是我的财富,他是这黑色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
江北曾无数次对我说:“江南,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过好日子。”
我不奢求它真的实现,只要守着这句誓言便可满足地每日枕着他的手臂酣然入睡,即便饥饿困苦让我在梦中仍需咬紧牙关,可我知道只要江北在的一天我便有存活下去的理由和动力。
我从未想过我们的生活会有所转变,直到宇阳出现。
那晚下着不大的雨,一把巨大的黑伞出现在我们寄居的旧屋门口,执伞的人挺拔笔直,一身黑衣溶在夜色里,若非伞面上发出劈啪的敲打,他便是隐形的。只是他放下伞时那苍白的面颊便被衬托得更加明显,像黑纸上一处突兀扎眼的白点。
不可置疑,他是俊美的,幽蓝的眼底有淡淡忧郁,清晰的棱角勾勒着不可言说的高贵。他像二十左右的青年男子,可举手投足间的老成沉稳却似乎经历了漫长时光的演练,那样纯熟自然,即便与年龄不相匹配也能让人赏心悦目。只是他的声音那样冰,让我和江北不禁更紧地抱在一起。
他指着江北说:“你跟我走。”
江北站起来把我挡在身后,我便在墙角的一隅紧紧缩着,那时不过十六岁的江北在我面前竖起一道高大的墙,给我最信赖的安全感,虽然那人的目的本是直指向他,他甚至不曾将目光聚焦在我身上过。
江北迎着他的目光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过这种生活。”来人环顾着我们的旧屋,我们的墙上挂满捡来的物事,残破的布偶干枯零落的花以及皱巴巴的壁画;窗口是易拉罐做的风铃;纸箱子里叠得整齐的是从未合体过的旧衣服;大玻璃杯里有溪水里捉来的蝌蚪,硕大的黑色脑袋摇摆着游来游去;而墙边那瓶过期酸奶是江北和我都舍不得喝的奢侈品。
那人脸上有一丝悲悯,可我从江北的身后分明看到他唇角一闪而过的兴奋。我的心颤了颤,然后听到他说:“你怎么能忍受这种生活,我为你感到羞耻。”
江北咬咬牙,“我们的生活不劳你操心,请你离开。”
“我会给你你想要的生活想要的未来,如果你跟我走。”逐客令没有让他羞恼,他的语气依旧冷静平淡,像一杯已凝固的水,再起不了波澜。
“我的未来自然要靠自己,你给的又能算什么?!”江北说。
“我将给你的是你追寻几十年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包括物质的享受也包括无数真相。”说这句话时那人的眼睛终于瞥向了我,一股寒意瞬间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江北的后衣襟,我感觉到江北的身体在抖,下一刻我听到他说:“好,我跟你走,但是必须要带上江南。”
许久之后我才知道是我那一抓改变了江北的决定,我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提醒了他我的痛苦,他说过要让我过好日子,如今机会在眼前,虽然不是他努力的成果却让我少等了几年或者几十年,那么他的尊严与不甘又算什么。
可其实,我抓住他的衣襟明明是想提醒他爷爷的话。爷爷曾用他衰老而严厉的声音一遍遍叮嘱我们:“不要靠近任何人,不要相信任何人,千万千万。”就是这样的话让我和江北守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以最卑微的方式偷偷生长。可如今我们背弃了爷爷的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