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院落当中，四周仍是旧时情形依稀仿佛。习惯性将步子放得极轻，原先是怕惊动了书斋里的人，如今却是怕惊破了这份静。虽则眼下日光温煦，虫声悠长，与记忆中的光景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
【在原地不知静待了多久，忽然意识到应是不会再有人开启窗牖，招唤自己近前。于是飞奔登上石阶，屏息将门一推，室中唯见陈设依然。爬上桌案前的太师椅，从案头寻出那部听熟的《三国演义》，内中的字已些须认得几个，只是依然难以连缀成文。面对满纸熟悉的故事，头脑中却唯有茫然。伸手一探，手边的茶杯是冷的，冷得仿佛凝了冰似的。】
【许是屋子里尘埃飞扬的缘故，坐久了眼睛便有些干涩起来。正抬起袖子揉着，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外的天光漏进了一线。望向来人，半晌才低低唤了声】阿玛……

【早春尚且料峭，前脚才送阿玛及眷长行，王府的担子便应势而落，不仅要扛下来，更要扛得起。】
【起居由阿琬一手操劳，两苑的居所借着新朝岁伊，从上而下焕新，这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经历，不过彼时椿萱并茂，并不能与此时同语。】
【再之后，府邸倒比风声更静了。】
【问起缣缣，她岁初开蒙，难得今日不授课却不见声影，仆从一指书斋，提步去寻，也像是怕惊动书灵般放轻了手势】缣缣？
——怎么哭了？

【五丈原，七星灯……书册翻开到定格的一页上，心中尚是涳濛无所知觉，手背上却不知何时已然砸下一滴透亮的水花。抬头向那一片背光中望去时，尚来不及拦阻另一痕水珠坠落。便鲜见地连礼数也忘却，只是坐在原处，脸容因羞惭而埋藏得极低，闷闷地，意欲掩饰逐渐滞重的鼻音】……“不知蜀地甚兵来”，后来……后来怎么样啦？
【书斋原本便是寂静之地，然而此刻的静却比先前多了些别样的冷清。晨昏问安时的温言慈诲似比以往更清晰地在耳畔萦回。忽地挺身自椅上一跃而下，将一张已是水痕纵横的脸埋进来人襟怀之间】阿玛……玛法和玛嬷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呀？

【门缝启开时还是个背影，此时逆着光扑过来的小人儿热乎乎又湿哒哒的，于是矮身蹲着，先将人拢在胸口，掏了兰帕小心擦拭她哭红的双眼，心下软得一塌糊涂。】
【一步一哄又回了桌前，拿起她先头翻着的那卷书，这书我熟，不爱写功课那几年总要偷来看，经年纸页都泛了黄，敞开的那页本就缺了个角，此刻多了颗黄豆大的水渍，将那“下回分解”的“解”都晕开了去。】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捡了个笑，温声道】
玛法上回同你讲到这儿了么？我倒是知道后来怎么样了，晚上说给你听好么？
【话我答不上来，这个岁数哄骗已不成招数，略一忖度，摇了摇头】咱们疆土辽阔，车马很慢，但是书信可以寄很远，缣缣要是想玛法了，给玛法写封家书，他们就能收到啦。

【桐阴的错影，穿堂的清风，及至座上人念诵时舒徐沉稳的韵律与瓷壶内袅袅升起的茶烟——记忆中的一切形声见闻似乎皆已将书章上的字符浸润，与故事凝成了一团混混沌沌、难以分割的整体。难认的字随着时日增长，或许总能有认全的一日。但抽离了难以重回的旧景，那些故纸上百年不变的旧闻，是否就会衍化成与往昔不同的形态而存在呢？】
【但那或许也并无甚么关碍罢。毕竟阿玛的故事也总是新鲜而生动的】好……【温软的帕子拭过脸颊，抽抽鼻子，点了点头】可阿玛不许再在讲到最精彩的时候催我去睡觉啦……那样我连做梦都会记挂着的！
【从长辈们的谈话中朦胧得知，玛法是时至今日方遂平生之愿。原不合悲叹伤怀，可到底是自己头一次经历离散，终究心意难平】可玛法还答应过要指点我写字的……先生的字帖到昨天才临了半本，若是家信上的字写得不好看，那可怎么好？

你又赖皮，分明是你自个儿不经念，两页都没念着你就去梦里寻孔明先生了！
【食指微屈点在她鼻梁上，顺手捏了捏，笑她】同你说过多少回，爱哭鬼塌鼻鼻，以后长大了你可别和你额娘哭——
【檐上醒盹儿的春燕开始叽喳，倒像是附和一般，惹来柳眉斜挑，揉了揉她微颦的眉心，顺着话锋转开去】喔，才临半本你就跑这儿躲懒，还可劲儿同阿玛撒娇，几岁了囡囡？
这么着，你今儿写一封信，余下半本阿玛替你写

【倘或此时我的课业更加精进几分，或许便能朦胧领略“天涯若比邻”的超然心境，明了并非所有的离别都合当凄凄惨惨，挥泪长亭。若要脱离繁华锦绣为饰的困囿，便如仙人羽化，总要将一些已成束缚的羁绊遗留在原地。此时尘寰中人仰望天衢，若做小儿女态，只恐不免为诸仙贻笑——】
【珍重待春风，慰语会有期。先前的悲感已为游思与神往所替代。或许在未来不期然的某一天仍可相见罢？我默默作如是想。】
那阿玛可不能把字写得太好看啦！不然被先生发现代写，是要罚抄书的！【无端落泪与幼稚心思被戳破的羞赧悄然涌上，小声丢下这句，便放开牢牢抓住阿玛衣衫的手，回身跑到书案前熟门熟路地寻出纸笔，依言构思起这一封有千言万语欲诉的书信来。一壁磨墨，一壁却好奇发问】不过玛法为什么定要去远游呢？莫非京城之外的山水当真如画屏上那般好看么？

那书上所说的南省水路，漠北风烟，也都能亲眼得见了？
【能将目中所见之物不失毫厘移于纸端，是该当刻苦修习的精湛技艺。可唯有亲身行过万里路，将山河浩荡收揽于心胸，才能酝酿出一派腹中乾坤，使眼中的山水别具一格罢？前人笔墨虽好，可既已沾染上旁人的色彩，便总未免有隔雾观花之憾。难比身临其境来得爽朗畅然。平日所见的园林湖石虽则精巧，却总伤于雕饰过重。此时望着立于一侧的山水绘屏，忽地生出几许艳羡之意】
那……阿玛，我何时也能去见一见那些山川呢？【咬着笔杆思索良久，总算歪歪扭扭又不失郑重地落下头一个字】那我便在信中要玛法来日将见过的景色说给我听。等我画画得更好些了，也要将京城的新景描下来，寄给他们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