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入学繁台后，诸多课业虽不算繁重，但桩桩件件数来，仍是琐碎得紧，每夜总要挑灯温习半刻，才敢卧榻安睡——不然我总怕翌日答不出课上先生提问，打手板事小，丢人才是事大。
这日课后，我忧心忡忡地走在路上，揣着一肚子九章算术，为明日的小考犯着愁，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沧浪池前。恰时，有两名学生结伴从我身后走过，我无意间捕捉到了他们谈话间提及的“李元昊”、“夏朝”、“朝廷下诏”等词，原本还在思索明日该如何应试，不知不觉间思绪一转，抱着书本矗在池边，盯着波澜不兴的湖水兀自神游了起来……

与一旁的同学们一路插科打诨地推搡前行，只路过池边时瞧见一人看似捧书勤读，实则发呆消磨。只见过三两面识得她是方家的娘子，再详细些也不清楚了。推了推身旁的同伴让他们先行一步，在揶揄中喊了一声，嗓音清冽
“是方家的娘子罢——”待她回神望向自己时，又打趣添了一句
“怎地，旁人都是望穿秋水，只你独自望穿池水”

正思考得入神之际，忽而从身后传来声响，我转头看去，下一刻便瞧见了容家郎君那张清俊的脸。面上不禁先是一愣，过后听他打趣一句，我这才反应过来，跟着笑回一句：“有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我瞧着此处池水尤为清冽，便生了想探看的心思，看看这池中是否有如书上所言。”
和人玩笑几句后，我想起方才听到的话，便如同闲谈般拈了过来：“不知郎君可知李元昊一事？听说因此，朝廷都下文停止互市，也不知后续会如何发展……”

“那后来呢？为什么鲛人不能直接投水回去呢？”他随口讲述的故事令我好奇丛生，我忍不住追问下去——我想，一定是那个鲛人在行走世间时遇见了她一生的缘分，所以才会甘愿从海中踏上陆地，以至于每每思念故乡时，才会伏岸临水，聊以寄情。
等容渝在我身边坐下时，我不自觉往旁边的空处挪了一挪，为了掩饰这种尴尬，我把原先抱在怀中的书籍搁在膝上，顺着他的话继续说道：“你说得确实不错，停止互市或许是会对夏国经济造成打击，借此削弱他们势力，可对于我朝边境的百姓而言，自从与夏国停战开始互市，他们便不必再遭受每年秋冬之际，那些蛮夷袭击他们的家园，掠夺粮草物资以备过冬。依我拙见，互市不仅促使诸国与我朝的贸易交流，更让边境百姓免于苦难，可眼下的情形，实在不得不教我为边境的百姓捏一把汗……”

“许是这鲛人担心边境的百姓为战乱纷扰，一时忘了投水回去罢”
本就是信口胡诌的打趣儿话，谁知她尚不曾听懂还刨根问了个究竟，只等她说完才慢悠悠地借着她的本意回了她故事结局，也不知她能否想个明白。战火纷争，百姓困苦，这连我们区区一介书院生员都可想到的结果，上位者自当对此况透彻万分，训兵屯粮，撤民戒备，多种条措并行，即便做不到万无一失也要有八九分的准备。
“往往只是上位者间的决策，遭殃的却是穷困潦倒的百姓平民，饿殍遍野，穷兵黩武，白骨横野。我觉得停市终归利弊权衡过才发了定旨，即刻早做防备防止外人趁虚而入，又或引了他国根本，民之所向动摇，内乱爆发随之偃旗息鼓——”

“……”
我原本只是一时好奇嘴快，想问他口中那话本子的结局为何，可听他慢悠悠把结局说完，脑中适才豁然浮起一句‘借物喻人’的典故来，一时朝着人微微张着嘴，脑中一片乱麻，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话。等到我回过神来，只觉脸上烧成一片，忙用双手捂住腮脸，缓了好一阵才讷讷回道：“………那鲛人也实在忒傻了些。”
说完就再不接那鲛人的茬了，仔细听他说完他的言论，不免沉吟半刻，适才喟叹一声，眼神也多了几分灰暗：“我自然知道朝廷发文自有他的道理，或许这也是官家同诸公商议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了，可我一想到那些边境百姓又要重历往日颠沛艰辛的日子，已经重建的家园又要遭受夏国蛮夷的践踏，可能这是所谓的妇人之仁罢，只我心中实在不忍罢了……”我抬眼看他，本想弯弯嘴角笑一个出来，但终究没能成功。

“虽傻，却比较可爱——”
眼瞧着她的小动作忍不住勾着唇角，虚渺的嗓音含糊不清地飘散于二人间。近日都在言谈此事，人人自艾难免有些悲观，颠破流离之事随之而来的更是疫乱肆虐横行，言至于此不愿再细细琢磨下去。三两句岔开了话题，起身动了动稍微酸麻的腿，见她还不想走的样子，打趣了一番
“天下祸乱，阴阳相错，方娘子不要太过于忧虑，总归是我们无法左右的。池边寒冷，娘子蹲坐许久，是想好了投水深池间，还是与我一同回斋舍呢”

因他一句“可爱”的评价入耳，我用手捂住的腮颊再度烫了起来，不免又羞又恼地瞪了他一眼——与其说是瞪，不如说是将无处安放的视线在人面上绕了一大圈，才硬着头皮哼了一声：“不说这个啦！”
我跟着容渝一同起身，伸手拍了拍沾在裙摆的草屑，而原本因谈论夏国之事的沉凝心情，也在一旁容渝俏皮的开解中逐渐消散开来。我长吁一口气，力图将萦纡在胸口的那股浊气悉数舒出，望着眼前碧波浮沉的湖面，我只能跟着点了点头：“只愿万事顺遂，天下太平。”我回望向他，脸色已平复如常，指了指捧在手中的书籍，朝人挤了挤眼，“都不，我要去找先生请教题目啦，否则作业写不出来，明日就得挨手板子啦——”

“即是如此，我便不叨扰方家娘子勤勉求知了。”
湖面波澜不起却暗藏旋涡，正如这边境祸乱一触即发。她既要去知不足斋求知问学，自己便不再抻拌她的功夫，免得一会去了又耽误教员们下职。目送她远去后，躬身随便拾起一块石头，向湖面扔去，扰了一池惊澜。沉思许久，在它再次恢复平静后，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