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拖着她眼中的罪孽苟活，当应早早腐烂入了土。我不过仍拖着残躯与虚荣，孑孓独行这人世，惟留的一点遗憾，也该是了结了。】
【手上数着一百零八子的佛珠，一把小剪拆去了线，该是一颗颗取下，清脆入盘中，再重串一回，来回往复。桌案边燃着檀香，袅袅直冲梁顶。犹记家中老人曾言，若香灰高耸未散，当是祥瑞的兆头。而今——】撤了吧。
【甫攒眉凝眸于那一盘散落的香灰，数佛珠的动作稍一滞，并未抬眼，问向身侧宫嬛。】初几了。

初五了。【】问您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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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锱铢必较的。” 叙容尚扎着双髻时，于这苑外同鹤府的小女官玩闹。我偶打量路过的二人，复同身旁小丫头低声。然她打量了这位天之娇女面容，于眼尾透露着帝姬该有的乖巧，不置可否。我扬了扬下颌，葱指叩着桌案，笑落了棋子。“你且瞧吧。” 我如是说道，了结了手上的残局。】
【溽暑仍是聒噪，我数着手上的一百零八子佛珠，一把小剪稳拿于手中，及剪断了线，复一颗颗取下，清脆入盘。再重取了丝，从头串一回，来回往复，是场无聊却磨耐性的游戏。黄花梨木的桌案边燃着袅袅檀香，那烟直冲房梁，我略一抬眉，犹记家中老人曾言，若香灰高耸未散，当是祥瑞的兆头，而今——】撤了吧。
【后攒眉凝眸于那一盘散落的香灰，手中串佛珠的动作稍一滞，并未抬首，轻声询身侧宫嬛。】初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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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庆十八年七月十四，大凶，诸事不宜。】
【 禁宫刀戟相见之音划破长空时，右眼已约莫跳了二三日，彼刻我正同晚儿因某事僵持不下。她已然长成亭亭少女，将素日埋抑肺腑的言辞用清糯嗓音，稳稳当当地吐露，铿锵如铁，炙热无畏。当我不耐再去训诫时，忽觉这况味那般熟悉，腕间那串碧玺倏尔冰寒砭骨，叫人错手打翻茶盏。】
【 何其荒唐。】
【 可荒谬之事，又岂止这一桩。小黄门来报，神武门生变，我陡然色变。众将尸位素餐至此，实令人瞠目，所谓的海晏河清，盛世昌平，又该作何解？然，朝堂诡谲非我所虑，只忧皇父、赜弟。亟亟直奔乾清，又赴王府，两厢无恙，方是心安。却忘了为妻为母为天下之坤极者，只怕忧虑更甚。】
可是方有人来侍过疾？
【 这一日，暮色苍茫，金瓦琉璃渐失了素日恢宏，在猩红残阳里似是被镀上斑驳血迹，和着不知名的香气，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颦蹙，我在女史口中闻得一二宗室命妇的名讳，眼波又添几分冰霜，实讶异于她们的无状。女史恐我生怒，转而提及正在小寐的坤极。】
无妨，你且去罢，母后身侧离不得人。
【 也不愿枯等在此，撞见莺燕，索性旋踵往永寿去。】

3
【 我近来看这禁廷高墙，实在厌恶至极。】
【 残晖在足尖徘徊，倏尔跃跃散在甬道青砖上，企图替这禁路铺就虚无熠色，粉饰描摹着所谓盛世昌隆。可这凛风里分明缠绕着枯朽之气，这瓦砖下分明蛰伏着阴戾野心，或一日，或二日，终要破土而出。凶年、盛景不过朝夕，这御座易主，许同春秋更迭并无不同。】
【 微微阖目，我企图挥去这不能自抑的神思。可要置身事外，又谈何容易。寒气渐自足底攀延而上，朱邸高门，天潢贵胄，终究难逃抉择。骤然止步，在永寿门下，寡然孤立。风，又盛大几分。而杀戮，从未离开过骨血，只是
靡靡沉睡多年。】
初五了。【 永寿女史见我，多有惊惶。尚不及通传，小初已提我打起帘子。我朝榻上之人启齿，却是故自落座。】问您安。

【实不愿受她一礼。】
【像极了先礼后兵的做派，两方交战前，总不缺互相下战书的虚礼。她步履盈盈近前，绣鞋下生莲，却似踩在刀尖上，一步步的，笃定了要拉我一同入冥界阴曹地府的心思。】
坐吧。【我再无往日掩盖于面上的欣喜，是端着面见小辈应有的仪容。而我对她，不必那般费尽心思的虚与委蛇，她能看透我，我亦能窥进她心底。】
今岁的兰草不比去岁。【兰花喜阴，今年却不比往日繁盛。我不懂花匠侍弄幽兰的讲究，只窥这结果，不由得替它嗟叹，盖因终等到了时日无多这一日，该是铲去了旧根，埋下新种以替之，周而往复，寻常人才能时时瞧见这一坛的盛景。】
终也，没得看了。【话毕，我方才抬眼，观她梳着妇人的发髻，非是畴昔帝姬的张扬。然，是我握着刀，将她凿刻成了现在模样。】

【 夏，理应无风。】
【 我在永寿的记忆，泰半与她相干。譬如，现下不知何处漏进的一抔细风，拂过廊下悬着的竹风铃。那是我尚在垂髫时，缠着她所制。我就着暮色眄去，饱满浓艳的碧色早已消散殆尽，枯黄显出凋敝，是穷途末路的意味。】
寿数却也不是这样容易尽的。
【 儿时的欢愉过于简单。一只狸奴，一尾木戾，或是一座秋千，一包妙果，甚是一声轻唤，都足以雀跃一旬。可这光阴实在太短，短到木樨酒明明只喝过一回，我就离开了这座城。待到奚女衣角晃过余光，我方收回视线。】
您本就不是悲天悯人的脾性，大可不必在我跟前惺惺作态。【 漫不经心地轻扣茶碗盖儿，我抬起头看她。清贵端方，好似不染世俗尘埃。可我觉得好笑。霞光里，我同她笑道。】 来日，同皇父言，或尚能得几分垂爱。”
【 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场大雨。】淡了，换盏酽茶来。

【雀入樊笼】

【金丝雀入了樊笼，可钥匙又被谁吞入腹中。】
怎的还不入秋。【碰上那一帘秋雨前，我尚能与她说上几分的话，斜倚着令安的榻，伴二三打趣，观她展示一样样自宫外寻来的小玩意，对，还有那一纸袋的点心。兔缺乌沉，积年后的我，却像是踽踽独行于浓稠且散不开的瞢暗黑雾中，已是多载难见一缕熹微了。而她这厢毫无征兆地闯入迷阵，背后藏匿着的，不知是钥匙，或是铡刀。】
【可我都会坦然收下。】
【 兽炉中的香早早被撤下，可余留着的残香，致人恍然梦回初入紫闼时分，尚能因着琐事颦眉，那一丛的竹，便纷扰了多年。她背着光，递上话来，似是徐徐讲述外人的过往。无奈轻摇臻首，笑她拿捏着我最不喜听的玩笑话，却非要摊开来讲。】本宫不必劳你费心。
你又何必于我这儿耽搁时辰。【凝神面前散落的檀木珠，尚未抬眸乜她，弯着唇角。她本非我所出，又极厌恶鹤府的亲事，怎会无故拜访，仅是来寒暄？】靖宣素日，也非是令安的常客。

7
【 夕曛昭示着昼的终了，迨碎月坠于四方，夜，将主宰万物。】
皇贵妃的气性，倒是见天儿地大起来。
【 西斜昏光照见半边侧脸，阴阳明暗，勾勒出少妇的轮廓。发髻早已非娇养兰闱时的无邪，宝簪累丝缀朱红色宝石，是经年溃烂的真心。余音挟裹几分嗤笑，我笑她明明因字句不悦，却依旧端持。我想，那是坤极口中的“ 仪矩”。】
近日伴皇额涅于佛前誊经颂偈，亦多学了几分 “ 规矩 ”。此番至永寿问额娘安，循例是该往您这儿走一遭。一则，谓” 仪 ”，方不负皇额涅“ 谆谆训饬 “，二来，谓 ” 孝 ”，要谢您 “ 殷殷关嘱 ”。
如何？【 奚女奉茶，捎落尘灰，簇簇飏在眼前。万籁俱寂，只馀她拨弄檀木珠的清泠。】莫不是，如今的令安，已容不下本殿？

9
【 兵不血刃。她或许以为，我只是在同她争一时口舌之快。却从未想过，我早已非他们庇佑下的谷依古，而是皇父御封的靖宣公主，今日的鹤氏宗妇。那潜移默化的更易，是她一手铸就。无可挽回。】
本殿听闻，皇贵妃近来身子不爽利。月前送来令安的燕窝，最是滋阴补气，皇贵妃可有用？
【 我噙笑同她娓娓。愤懑与伤痛，悍戾与凶狠，许在数年前的那一场大雨里，侵噬了本就所剩无几的温情与柔软。这尾刺团，再未有露腹的那一日。】
是本殿糊涂了，皇贵妃底下的人自然殷勤侍主，不叫您费心的。来人。
【 静谧沥出饮血少年的意气，刀锋出鞘，那是年少时一贯的轻狂恣意，只是今日，又盛大几分。一如，这骤然黯下的天色，重重晚风，竹风铃无错摇摆、跳跃，娑娑作响。】
今日的燕窝，该与皇贵妃用了。
【 生死决断，不过一念之间。】【 天家，本最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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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由来的，却像极了被捏着脖颈的雀鸟，一时有些恼怒。】哦？
【令安的侍女早早被撤下，如若不然，跟我多年的老人或能忆起她未及笈的稚嫩与巧慧。可端见如今人的张牙舞爪，哪儿还能分辨出旧日模样。素白柔荑摩挲着落单的一只佛珠，及我眺至令安一侧的书架，突兀的空格上，元还搁置着她亲手编织的玩件，我每每睹时，心头总是一哽。可转念思及皇城中的另一处府邸，又觉，甚好。】
【敦字与她非是良缘，若任凭枝丫肆意蔓长，只会惹得天家蒙羞再落得无人问津的惨状。让她恨极着天下，却不如我承了这份情，仅惦念我一人也好。我本也是池鱼笼鸟，困囿四方天地的无用人罢。】
咸庆十一年后，靖宣殿就不再踏足令安此处。时隔经年，幸得皇后娘娘点播，你方迟迟忆起这仪孝二字？【轻一声嗤笑，笑自己非同她字字计较。】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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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前，令安便收到宫外公主府特意送进宫的燕窝一盏，日日如此，如今是整一月将近，她欲徐徐收网，方踏足此地。闻言并无讶异，小指不经意的蜷缩着，低眉嗯声应下。】还未谢过靖宣费心。
【偶与身旁婢女谈及旧事时，总道自己不过是半个身子入土的人，膝下帝姬早得称心归宿，无甚烦忧，心中仅惦念的，也就这一件了。那日婢女呈上这怀揣着靖宣深意的食盒，我方将心中石头落下：是时候了。】
【如今公主府的小辈们早非襁褓之辈，她有心了却身前事，兜兜转转，怎会偏落下令安一隅？如释重负般笑了，乌眸晦暗不明。】
【窗边偶有过路鹂鸟鸣啼，时而落于枝上，后向着春光奔去。小婢捧着食盘上前，却又惴惴的悄乜我一眼，我并不打算回应，仅挥袖嘱咐她们下去。待温热的瓷碗于手，我握着勺柄，像是寻到了光，眉角上扬，温声。】怎的，公主府今日无琐事烦忧，靖宣不急着回？

【 我明白这一盏燕窝之后意味着什么。那是我要亲手了结的性命，亦是数十年来的恩情。分毫不剩。唯有她以一死，方能断绝我前行或后退之路。】
【 那是经年擘划，在脑海中描绘了无数次的场景。然，音被晚风吹散时，心仍是毫无因由地漏跳了一拍。太虚晦暗，曳过珠玉承光，跃上瓷碗佳酿。可偏偏——】
你！你都知道......你都......
【 乌珠波涛汹涌，一瞬的失神和惊愕，继而，难以自抑地朝她怒吼，伸手打翻那一碗燕窝，铿然破碎声惊起雀鸟。锋利碎片划破掌心，鲜血从未温热。她总能轻易扯破我那一张云淡风轻、始终轻蔑的假面。她明明，明明都知道我意欲何为，却仍是坦然受之。四目交接，眼底各涌动着恨意。】
好，好，好得很！从前如此，今时今日仍是如此！
【 她仍淡淡地看着我，未置一词。没有辩解，亦无讥讽，死生于她，好似无足轻重。怒火在缄默里堙灭，无悲无喜，我极艰难地挤出字句。】
你满意了？【 我问她。】
【 可我再也没有听到答案。在很多年以后，我只记得那一句，“ 若有来世，便不要相识了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