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给跟山长出的这个馊主意，教生员们跟着大厨，一大清早跑去蓬山采菌子——这可实在太难为我了些。天还未亮，我就被同寝的娘子喊了起来，惺忪着一双眼，稀里糊涂把自己拾掇完后，跟着人来到了集合地。我的头点得很小鸡啄米似的，可还是得同广大师生往蓬山深处去，这都叫什么事？
等到了蓬山脚下，我仍在与周公神交，许是我身旁的娘子着实有些看不过去，拿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才回神，眯缝着眼看去，等见着来人，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先开了：“啊……程司学早……”

往日卯时，教师、生员皆是于学田耕作，今日则不同些。众人赶往蓬山脚下，略去了点到，教员各自看顾着几个学生，便往山间去了。后头这几个由我领着的，瞧着都是些无精打采的模样，其余几个勉强还可撑着眼皮，方娘子便要过分些——倘若我不将她拍醒了来，下一刻就要跌跤了。
我想摆出一副严师的模样，却无法狠下心来这样待一个小娘子。只好微微拧着眉目，陪着她落后于众人。
“昨日又是看了什么书？”

我原以为拍醒我的，是我那好心肠的舍友，未料竟然是程司学。上次如是，这次亦如是，我甚至都怀疑她是故意等在一边，要来捉我的短处——虽然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回司学，昨儿没看书，就是想到今天要来蓬山，心里一时兴奋，这才没睡好……”说到这里，我实在忍不住，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泪眼迷蒙间，我瞧见她那张神情端肃的脸，吓得又是一个激灵，只得老老实实地把手交握在身前，给人递去一个可怜巴巴的眼神。

方氏的家学，至今叫我无法苟同。端看她母亲咄咄逼人的模样，便可猜得其余。师兄虽沿我父亲之学风，到底从他母亲处学来了些许，再看他的两个妹妹——我摇了摇头，抑制自己对旁人做出评断。
已然落后他人，我没有要她追赶上去的意思。山间清露众多，倘若她再失神，不慎伤着了，我便得去见她的母亲了——作为她女儿的先生。依托着山间的清冷，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决定不与她过分追究瞌睡这事儿。
“上次是勤学所致，此次是激动，看来方娘子一向睡得并不大好，”将她拦了一拦，“——当心些，别踩着那处水洼了。”

我见她摇了摇头，心下更是忐忑得紧，生怕她一开尊口，就要捉我的错处，把我发往那听说又黑又冷的思过斋里头。我想到这里也不住一抖，只得在口中默念佛号，祈求诸天神佛值此之际稍布恩惠，令我能逃脱此劫。
山间的清晨很冷，薄雾笼在远山之上，衬出如黛墨一般的颜色。我在她沉默的注视里低下了头，又在她轻淡却别有所指的话语中流下一连串冷汗，讷讷辩解着：“主要是我认床，平时还好，有时候就容易睡不着……”在絮絮的念叨中，我并未在意足下，直到她伸手把我拦截在一洼水塘前，免了我受冻的苦。我偷眼窥了她一眼，这次开口就带了十足十的真心实意了，“多谢司学，您也当心足下。”

一晃，方娘子入学已然过了一整个年头还多些，住在繁台的日子，比回方府的多出许多。她此刻说得认床，究竟是认哪一张亦不可考，我无意为难她，只挑起另一个话由。
“一箪食斋说要菌子，你这样迷糊，可晓得采怎么样的？”

程司学似乎无意戳破我拙劣的辩白，想是她也懒得理我，适才转了话头，聊起今日师生同游蓬山的源头。
然而这种活计，我这个被我娘娘称作“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可从未干过，我只得努力回想先前大厨所说的要点，不是那么确定的开口：“嗯……五颜六色的不能采，奇形怪状的不能采，大抵如此吧？实在不成，等我采完菌子给大厨验看一遍吧！”

她能从瞌睡中记起这些，已然很不容易。我不去纠正的一个缘由更加奇怪些——一箪食斋的厨子功夫差了些，这是繁台公认的，倘若可以——他不下厨做什么菌子才好。何况真要我空口去说些条例，便有些像于堂中授课了。学生们不喜，教员们亦不愿。于是我弯下腰，正好捡了一簇白白的，递到她眼前。
“那你说，这个行是不行？”

我跟在她身后，见她弯腰采了些白白嫩嫩的菌子递来，我走进几步，从中拈出一个左看右看，又拿指尖轻轻碰触了几下，才下了结论：“司学你看，这些菌子通体呈白，其状如伞，无黏液，无色斑，照大厨的说法，我看行。”

“那便收着吧。”
我无意占大厨眼中的功臣名号，便将那菌子往她手中一塞。前头有些骚乱声音，我抬头去看，还真有崴着脚的。我看这些学生，一个赛一个的不省心。心中嗟叹出口，交代方娘子一句，便上前处理去了。
（结）

【 外城 | 东南角 】- 蓬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