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
“我走！我走你就不烦了！”
“砰-----！”姐拎着沉重的包摔上了门。
这不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了，从他上初中到我上初中，再到她上高中，一直都是这样。跟母亲对不上脾气的时候她就拎着一大包东西摔上门离家出走，不知道她出走到哪里，也不知道她要出走多久，总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母亲也就由着她去了。

到了学校 她坐在我的位置上 朝我笑了笑 说 不孬 我这辈子也做不到第一排
家长会的时候老师让家长协助学生选择合适的高中 姐问我 你想去哪
我说 南方
姐说 有志气 然后她就挑了几个上海 深圳 厦门的重点中学给我看 哪个
我挑了两个学校指给他看
能行么 姐看了看学校后面的最低分数线问我
行 我点点头
比我强 我学一辈子也甭想到那里读书 姐低头看着以6开头的三位录取分数线 叹了口气
姐不是学习的料 从小学习就不好 初中的时候一周被叫了四次家长 母亲被叫烦了 当着很多老师的面就掴她 一个接一个地掴她 她也不躲 只是流泪
老师拉开他们 说 孩子还小 不能打
母亲不吃那套 继续掴她 好几巴掌都掴在老师胳膊上
她站在那里 只流泪 也不抽搐 嘴唇咬得发白
母亲不是经常打她的 或者说根本就不打她 即使她再怎么不听话 再怎么任性 再闯下什么祸 母亲顶多就是骂得凶一点儿 从不动手
这就是我的家庭 再平凡不过了 像渺小的海中的沙石 虽然渺小 但踩上去却依然感觉硌脚

但是 后来我才知道 根本不是因为这个
那年我十四岁 姐十七岁
记得在以前 租小书店的旧书来看的时候 曾经看到过这样的一句话 十七岁 你要准备好面对复杂的情感纠葛 说这句话的是个外国人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 但我直到现在还能很清楚地记得他的这句话
看完这本的工夫 就到了秋天
巷子里的落叶像是人为铺上的毯子 从巷子伸出一直蔓延到巷口 记得那个时候老师让我们写 秋天 的作文时 我拿到了最高分
那年我十四岁 上初中四年级
老师帮我报名参加了市里举办的一个作文比赛 时间被安排在秋天落叶最多的时节 也就是接近冬天的时候
树顶显露出来的空隙越来月大 像是再也承受不住刮来的风
作文比赛的题目要求是写一个自己的亲人 当我很兴奋地计划好写母亲或者姐姐的时候 我才想到 除了母亲和姐姐 我真的就再也没有亲人了
后来 我交了两篇文章 都拿了奖
奖状被班主任拿到班里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 只有我不在
因为那个时候母亲住院了
到现在我才可以解释清楚那种病到底叫什么---放在那个时候 我看着姐白天喂母亲吃饭 晚上躲在被窝里哭的嗜好根本不知道这个病到底叫什么 根本不知道母亲到底怎么了
淋巴癌 母亲患的是淋巴癌
姐请了一个月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和晚自习的假回家给母亲准备饭吃 中午的时候 我放学回家 看到她满头是汗地跑下楼来 对我说 锅里有饭 刚做熟的 自己盛出来吃 吃完饭睡会儿觉 不准出来玩 没的我来得及点头 她就转身走了
她一直不让我去医院看母亲 说好好读书就行 母亲没事 小感冒 过几天就出院
但是一个月以后 我才意识到 母亲肯定不是得了什么小病而已
我要求去医院看母亲 替她给母亲送饭 她还是答应了
晚上的时候 姐让我回去 把我送到医院的一楼 然后再旁边的电话亭打了电话给曹凯 让他来接我
过了一会儿 曹凯骑着车子来医院接我 曹凯问姐 钱够么
姐摇摇头
曹凯说 我想办法 你别想太多
姐说 不用 你先把他送回去吧
曹凯点点头 骑车带着我走了

我坐在曹凯的后面 轻轻地推了推他的的后背 他回过头来问我 怎么了
我说 哥 我妈怎么了 那是我第一次叫他哥
他说 没什么 感冒吧 很快就好了
我掐他 然后说 不是感冒 你们都骗我 我不是小学生了 今年过去我就上高中了 你们什么都骗不了我 妈她根本就不是感冒 一个月都没出院 到底怎么了 你们告诉我好不好
我哭起来 眼泪肆意地刮到脑后
他顿了顿 猛蹬了几下 依然没有说话
他把我送到楼下 我下车来准备上楼 他叫住我 拍了拍我的肩膀 看着我刚刚哭过的眼睛说 你要乖乖地听说 你妈没事 相信我 我不骗你
我点点头 不是相信他 而是谢谢他
母亲住院的费用一直没有交上 曹凯接了两个夜总会的活儿 把赚来的钱都拿给姐 让她把住院费和医疗费先交上 姐不肯要 于是他们就吵了起来 那是我看到他们第一次吵架 当然 也是最后一次
你逞什么能阿 就靠你给别人刷盘子的钱根本不够支付你妈吃药的钱
我逞能 你呢 我不用你可怜我 就算有一天我们全家人都死在路边上我也不用你可怜我 我最恨别人可怜我 你不要把我当成是个乞丐 我不用你的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 你不懂吗 交不上钱 你妈就没法把病治好 治不好病是要死人的
那也不用你管 我自己想办法挣钱 我不要你的钱
你别傻了 行不行
滚 滚 你们就是看不起我 就是看不起我才想要可怜我 我一点儿也不值得你们可怜 我一点儿都不需要你们可怜
姐哭了起来
曹凯把她抱在怀里 紧紧地抱着她 像是要把她填到自己身体里一样的紧
姐不停地哭 不停地重复嘀咕着一些我听不太清楚但是也能猜到大概的话
我倚着门 看着躺在病床上眼角流泪的母亲 不知道她是听到了还是感觉到了

他给我调好弦 然后告诉我要怎样弹才能让老板喜欢 他帮我谈了三个晚上 老板就同意让我留下来了
每天晚上能拿到二十块 对我来说已经不少了 姐一直在医院陪母亲 所以即使我再晚回来 也不会被她发现
一个月下来我也只拿到了六百块的工钱 我把它全部交给姐 姐问我是哪来的钱 我骗她是作文比赛赢来的
姐也就没再仔细问 接过钱来就往院长办公室跑
母亲的病并没有一天天好起来 相反 好像看上去是越来越糟糕
那年我十五岁 第一次进夜总会给人弹吉他 第一次T恤上浸满了尼古丁和酒精的混合气味
我姐十八岁
那年冬天 是我们家最难熬的日子
第一场雪来临之前 姐跑得满头大汗 她跟我说已经把钱都交上了 我问她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她说让我不用管
后来下雪了 下了很大的雪 没过了脚踝 那个时候我写了第一篇文章交给杂志社
两个星期之后 杂志社寄来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一本样书和一百元稿酬 我把样书放到橱子里 打开橱子门的时候 掉出来两张奖状 是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得到的 一张上面写着一等奖 另一张上面写着特等奖 特等奖的那篇是写母亲的
母亲最后一次进手术室的那天晚上 我跟姐都在医院 我倚着手术室外面的窗台 满眼无神地看着外面泛紫的夜色和闪烁的灯光 我咬着嘴唇 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
妈 没事
妈 你一定没事
一直默念到哭出来 我不断地抬起手抹掉眼泪 寒风吹得脸硬生生得疼起来
姐蹲在墙角 抱着双膝 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 可能是因为冷 她没穿多少衣服 她冬天好像就只有一件厚一点的棉衣 我有两件 其中一件是姐送我的
但我觉得 其实姐可能是因为真的害怕了
我走过去跟着在她身边蹲下来 姐问我 你说是不是我的错
我摇摇头 别这么想 姐 没事的 都会过去的
她拼命摇头 头发甩到我脸上

“...你来找我什么事啊”
“哦 对了 差点儿忘了 我要去杭州几个礼拜”
“杭州 你自己么”
“不是 跟邵哥去”
“哦...那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下个月吧”
“哦”
“你自己在家当心点儿 晚上锁好门 抽屉里有张银行卡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往上面给你打了点钱 不够的时候打电话问我要 你先用我上个月换下来的手机 哪 里面给你安好卡了 我的电话也存进去了 等有什么事就给我电话 发短信也行”姐掏出她上个月换下来的还是崭新的手机给我
“哦 那你早点儿回来”
“行 好好照顾自己”
“嗯”我点点头
“行了 你上去吧 安慰安慰你那夏莹 我说话就是开个玩笑 哈”姐笑了两声转身就走
我真的以为她是去杭州了
但是 我却在周末的中午看到她在一个黑暗的小巷子里跟一群男人混在一起抽烟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 但我却清晰地听到了他们喊她的名字
我匆忙走开 一直对自己说 是我看错了 是我看错了 她去了杭州 她不在这里 到了家 我发短信给她 问她在杭州住得习惯吗 她回复我说 挺好的 刚从西湖回来 很累 想睡觉 我便没再回复她
她一定是在杭州
一个男的去
那个月 我还是很见到了曹凯
他停不车来问我最近如何 我点点头说还不错
他又问我关于姐的事情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他带我到我快餐店走下 喝了杯饮料 我跟他说姐告诉我她跟一个男的去了杭州 但是我却看到她跟一群男的在胡同里抽烟
曹凯紧皱着眉头 没有说话
临走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 对曹凯说 可能是我看错了呢 耸了耸肩 转头走回家

一个月过去了 我没有再问姐要钱 卡里的钱也只用了一小部分 而姐却没有如期回来 我再打她的电话 却无人接听
后来我才知道 姐是吸了毒 被关进了戒毒所 已经两个星期了 这是曹凯告诉我的
曹凯带我去戒毒所 他站在门外 告诉我 去看看她吧 我在这儿等你 末了他又补了一句 别告诉她是我带你来的
我点点头 走进大门 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他 你不进去么
他摇了摇头 不了
姐面色苍白地坐在玻璃窗里面 头发很凌乱 脖子上不知是被谁抓出来了几条血迹 眼睛向内凹着 黑眼圈很明显
“姐...”我只说了一个字 就哭了出来 我狠咬着嘴唇 尽量不哭出声来
姐坐在里面 抬起头 看了看我 笑了笑 干瘪的嘴唇像是再一用力就要裂开一样
“没事 就快过去了”姐对我说 声音很小 我几乎是要趴在玻璃窗的孔上才能听到
“姐...”我又叫了她一次 但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便继续哭下去
我突然觉得 我太不了解她了 她完全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 我目睹但却不曾接触的世界

她的故事 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读不懂的故事
关于爱恨情仇 关于悲欢离合 关于生和死 关于功和利
但我知道她在这样的世界里苟活得并不容易 不然她也不会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来敬拜这样的世界
她死在戒毒所里 那些人来找我认尸的时候 我打电话给曹凯 让他陪我一起去 他便同意了
姐穿着戒毒所里发的衣服 头发依然凌乱得很 衣服上还被撕出了好几口子 肩膀上 背上 胳膊上甚至脸上都有指甲划过留下的血迹 眼睛比前几天我来看她的时候更多凹陷 黑眼圈像是画了正在流行的烟熏妆 她的一切显得那样的狼狈
曹凯收拾好姐的东西 我看到他的眼圈开始泛红 他拉拉我的胳膊 跟我说 走吧
我用袖子慌忙擦了擦眼泪 然后问他 你爱她么
曹凯没有忍住眼泪 他说 爱 我爱她 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知道 爱她的就只有我一个
那你们当时为什么不在一起
因为你母亲生病 她又不肯要我的钱 不过这些可能你要长大了才会懂
曹凯的声音像一把沙子
其实我都懂 因为我觉得我已经长大了
我不知道姐在死前最想的是谁 但可以想象的是 她将死的瞬间得到了解脱
姐的葬礼很简单 或者说根本没有什么葬礼仪式 仅仅是我和曹凯把她安顿在墓园
我看着姐的遗像 跟多年前的她相差太多 黑白斑驳的那么不像原来那个单纯的她 我看着姐姐的面容 觉得她和妈妈特别深思 一样仿佛笼罩着淡淡黑云的面容 看起来对这个世间还有不舍 还没放下 我知道姐一定放不下我 虽然她没说 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
姐在死之前肯定很想你 我抬起头看了看曹凯
曹凯点点头 拍拍我的肩膀 带我走出墓园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 我把头埋得很低 因为我知道 这个世界上 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
她们都离我而去 带着这生的疲倦和痛苦 带着这生的遗憾和惋惜

我们常常在意我们的某些感觉别人能不能知道 在意我们受的伤害别人能不能理解 在意我们所爱的人懂不懂我们的爱 在意我们赔进去的感情有没有人去拾捡
然而我们却忽视了我们身边真正爱我们 懂我们的人 他会默默地感觉你的感觉 默默地理解你受的伤害 默默传递给你他对你的爱 默默拾捡你在另一场爱情里赔进去的感情
而我们却像一个沉睡的孩子梦到了糖果一般 认为那是理所当然地事情 便始终不肯醒来

在母亲和姐姐去世之后我便一个人背着行囊离开了家乡 走的那天是清明节 我默默地在母亲墓碑前跪下 一句话也没说 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只顾默默地看着母亲的照片 黑白色的她显得那么自如 那么慈祥 我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然后走到姐的墓碑前 墓碑上姐姐的照片依然黑白分明 她永远都会这么漂亮 永远都不会老了
我看着姐 睁着被风吹红的眼睛 流不出泪来 我只能这么看着我姐 看着她脸上黑云笼罩的悲凉 和她目光里沉甸甸的不舍 我说不出话来 只有哭
姐我就要走了
天空黑压压的 不知道几点了 黄昏的风里吹起带着油烟味的尘埃 很多人家都点亮了昏黄的灯 天色已晚了
我默默地站起身来 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 走出墓园
我知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因为这里再也不属于我了
实在是太晚了 晚到无法追忆 晚到无从回忆

O_V_E_R_____
看完好感动好感动。
很喜欢：
实在是太晚了 晚到无法追忆 晚到无从回忆

SF.0(∩_∩)0

实在是太晚了 晚到无法追忆 晚到无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