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公司的酒会上。觥筹交错，歌舞升平。
清归取了一杯鸡尾酒，择光线昏暗的角落而坐。那里原就有位女子，宽边檐帽遮了脸，并没有着盛装，自顾地在众人的热闹喧嚣中睡去。
她与众不同的气质惹得他频频看她，可女子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
清归自觉无趣，推掉几个同事的邀请，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
嗨，你刚才为何一直看我？有女子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他仰起头，是旁边的那位女子。她只手抓着帽子，错落的光影瞧不清面容，只一双眸子清亮，直直透进他的心底。
她离他很近，发辫落进他的脖颈里，挠得他心底亦是痒痒的。逆光中，她笑靥如花绽放。你要和我一起走么。
清归早是厌倦，点头起身。她顺势挽着他，神色亲昵得像是情侣。清归从她闪烁的眼神中瞧得她似是在躲避什么，但却没问。一个人只可知道该知道的这么多。他明白这个道理。
她穿着白色球鞋在月光下奔跑。他的目光尾随于她，内心有片刻的安宁。她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回首望他。夜来香的味道缕缕袭来。飘荡的长裙上有暗淡的投影。她说，你好，我是尹莲生。
莲花的莲。初生的生。说完又自顾地大笑。仿佛她总有乐不完的事儿。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清归。清归。她大声肆意地叫他，神色纯然。他说，你家在哪儿，我送你。
我。无处可去。她略带无助地垂下头，伸脚踢地上的石子。然后她天真地凝望着他，清归，你收留我吧。
好啊。他完全没有思索地应承下来。女子扑进他的怀里，咯咯直笑，就知道你是好人。回家咯。
她欢快地跑开，踩碎月光下他落寞的影子。他尚未从前一秒的温暖中苏醒。鼻尖还残留着茉莉的香水味。这个陌生的女子，竟让他一点防备都没有。
或许，人与人的羁绊，大抵如此吧。


清归对尹莲生全然未知。出生。来历。过往。她没有工作，也不出门，整天占领着清归的公寓，颇有入地为主的风范。
清归亦不恼。白天上班，出门前准备好牛奶鸡蛋。尹莲生会睡到很晚。穿白色棉布睡裙，赤脚坐在阳台上作画。邻居家慵懒的花猫。楼下绽放的花朵。蓝天白云。抑或是掠过天际的白鸽。累了便在椅子上小憩。纸张散落一地，风一扬便四处皆是。
清归回家时，尹莲生常是蜷在沙发里睡着。她是什么地方都能睡过去。碟片扔得到处都是，屏幕里欧美大片还在轮番上演。他收拾好房间，把她的画纸叠好。那些景在尹莲生的笔下有了灵气，清归透过它们看清尹莲生困在房中的寂寞。
他说，莲生，你该去找份工作。无论做什么也好。不要老闷在家里。
好的。她起身饮水，从他身边走过，似乎有些恼了，并没有看他。他盯着杂志没有瞧见。也许他是在心疼她。清归在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这种感情。一定不是爱。
没多久尹莲生便有了工作，清归介绍的，平面设计。他说，莲生，你很有天赋，去试试看。
嗯。尹莲生笑。她理好头发，在指甲上涂上鲜丽的色彩。一张脸描得甚是精致。这样的尹莲生对清归而言无疑是陌生的。
他的尹莲生是宠在家里的一只猫。素颜慵懒。什么都不懂，亦不愿去懂。他这才想起自己对尹莲生的一概不知。这个现实让他有些莫名的惶恐。
尹莲生开始正常的生活。工作学习。有了一些朋友。清归的欣慰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开始晚归，带着些许的醉意和浑身的酒气，偶尔喝多了，便在客厅里肆意地放声歌唱。
清归忍无可忍，他狠狠地握住尹莲生的手腕，闹够了，尹莲生。
她笑，从包里递出刚领的薪水给他。她说，清归你看，我可以付你房租，可以自食其力的。清归，这样我就什么都不欠你了。
清归不懂眼前这个女子在说什么。他给了她一耳光。他说，尹莲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尹莲生盯着他，目光清冷，不哭也不笑。这种神色让清归有些恐慌。他后悔动手打她。张开的嘴发不出任何声响。尹莲生从他身边越过，摔门而去。
那夜他喝了很多酒，最后决定去找她。尹莲生在这里没有朋友。她无处可去。他不知道去哪里找她。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晃悠，仍是没有尹莲生的身影。他想起她一个人这么流落街头，便有泪狠狠地砸下。
他未曾了解她，未曾去想她真正要的是什么。他给她自以为是的好，却忽略了尹莲生是否需要。
天微亮时他回到家，看见蹲在门口已睡熟的尹莲生。脸上的泪痕还未干。他抱着她进门。
清归，不要赶我走。她睡在他怀里，捏住他的衣袖，神情憔悴。
不会的，不会的。他的下巴抵着她的额头，他说，尹莲生，其实我一直是喜欢你的。
那夜，她在他的怀里睡着。早上没叫醒尹莲生。她双手环肩，蜷曲着身体。清归于是将她是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她这样的睡姿令他难受。他未想过尹莲生的想法，未想过她的不安，以至伤害了她。
他吻过她紧皱的眉心。对不起，莲生。


清归替尹莲生辞了职。他知道那个公司的竞争激烈。他无法想象莲生在勾心斗角的生活中是怎么熬过来的。他说，莲生，你回来吧，做你想做的。
莲生说好。辞职继续她不分日夜的生活。买了菜谱学做饭。闲时种种花。清归买来的花种。清香的栀子。水莲。枝桠横生的紫荆。莲生忙着除虫施肥，很是欢喜。
晚上一同吃过饭后，会出门散心。聊琐碎的话题。莲生对什么都很感兴趣，不时朗朗而笑。也同清归讲自己的琐事。慢慢的得知她的出生。某财团的千金，因其父的溺爱，未曾离开家半步。不得自由。所以接着酒筵逃匿。
我一直都想要得知，这世间如何。
清归笑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尘世多的不过是离愁疾苦，人人避之不及，何苦。
是的。我们无从逃离。但是清归，还好，我遇见了你。
以前的生活，只有恭恭敬敬的仆人和老师。他们看向我的目光疏远迷离，不带情愫。每天只是练琴作画看书。觉得自己险要在这日复一日的乏味中溺死自己。
清归，无论在哪里，沉痛无可避免。但你宽容我，善待我，便已足够。
若没有苏枕书。若没有那次相遇，这样的日子是否会长一点。他们相互依靠，坦诚相待，像其他恋人般，相依相偎，白头偕老。
莲生没有对清归提起苏枕书。她隐瞒这段伤痕累累的过往。那是她心底的疤，揭开便是鲜血泠泠。所以由得它在心底腐烂，越陷越深。
尹莲生约着清归去赏荷花。人潮汹涌，清归牢牢抓住尹莲生的手，内心有隐隐莫名的不安。
莲生。有男子的唤声响起，尹莲生僵直了身躯，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莲生。莲生。潮汐一般的声响清晰悠远地传来，最后砸在了她的面前。抬眼便是那熟悉的身影。尹莲生紧紧扼住了清归的手腕，像是拼命握住的救命稻草，笑容苍白，她说，你也来了。真巧。
你最近还好吗？今年的荷花比去年开得更美，曈曈非嚷着来看。
顺着他宠溺的目光看去，尹莲生这才注意到他身边淡定娴雅的女子。已有了身孕。略微有些发福，却仍遮不住清新脱俗的气质。
原来，这才是他想要的女子。日光带来的眩晕，让莲生忘了彼此交谈过的话语，那天的荷花却是再无兴致看下去。离开后，她把自己一个人闷在了房里。
没有对清归交代只言片语。清归亦没有问她。照例准备早餐上班。像什么都没有出现过，两人默许了这种状态。一样说话生活，却有什么在彼此之间断了，分崩离析，瓦解。


弯下腰，拾起地上的纸张，是重叠的清归和苏枕书的脸。清归无奈地笑笑，唤声莲生，却无人应答。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没有灯光。窗帘全都掩上，像是在企图遮掩掉什么事实。他突然意识到尹莲生是不在了。
尹莲生就这么从清归的生活中消失。没有告别。没有拥抱。一点征兆都没有。偶遇的男子，不告而别，平添了清归的臆想。
有些人，是你的终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没有意义。清归恢复了一个人的生活，开始觉得不适应。有时他在月光下饮酒，看那盆中水莲恣意舒展着花瓣，泛着莹白的微光，回首寻望时却没有期颐的身影，便又黯然神伤地垂首落寞。
过几天有人找上门来。并不是尹莲生。清归略带失落地打量眼前似曾相识的男子。他说，冒昧前来，我是苏枕书。
大抵十七八岁的光景。尹莲生正对着瓶中的水莲作画，兴味阑珊。
有人凑到她的肩头，凝神看她的画。陌生的男子。她向来是不惧怕的。她回头看他逆光的脸，抬起光洁如玉的下巴，好看么。
他点头。功底不错，只是意境不够宽阔。
你懂得什么。尹莲生向来自负，又极为受宠，哪听得他这般讲她。她撅起嘴，负了气，不再正眼看他。
他爽朗的笑声在空旷的大厅上回旋。他说，你去看过无心湖的荷花吗？
好看么？她转过身，又有了兴致。我从来没出过门呢。要不你带我去？
他应承说好，答允明年荷开的时候带她去瞧。然后，他突然正色地说，忘介绍了，我是你的钢琴师，苏枕书。
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他伸过手来。她将自己的手叠在他的手心。面色有些凝重紧张。她突然联想起殿堂上新人交叠的双手，便又只顾地笑起来。一时间，笑声盘旋在彼此周围，久久不衰。
他教她练琴。苍白纤细的手指划过，清脆宛转的琴音流水而来。尹莲生托腮安静地看他，神色痴迷。
更多的时候，她缠着他讲外面的风景。讲那红叶是如何地蜿蜒炽烈如火，讲那数不尽的可口小吃及无心湖花枝漫天的荷塘。
尹莲生越发地依恋苏枕书。整天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什么都要与他一起。晚上都得苏枕书哄她才能入睡。
那段时间老有旖旎的画面萦绕在她的梦里。王子骑着白马优雅地前来。她穿着公主的华服，在高阁上望着那越渐清晰的面孔，心生浓烈的喜悦，如同蔷薇花弥漫了枝桠。
她想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苏枕书。他的态度不甚明显。而她的心意昭然若揭。她期待他能明了，能接受，能就此与她共赴天涯，永不相离。
后来，他们一起去看了荷花。尹莲生沉醉在那盛大的景象中，忘了要与苏枕书坦白的心意。
回家后，她重新画了一副荷花，带着画去向苏枕书告白。零乱的脚步踏碎石子路上洁白的月光。内心有些许幻想和欢喜。问了几次才找到苏枕书家。正待敲门，闻得女子轻柔的细语。手在空中尚未落下。心中有根弦被拨动，暗哑难闻。
她绕到窗前，往里窥去。女子背对着她，正与苏枕书笑谈。那熟悉的声音透窗而过，他说，曈曈，等到与尹家的合约到期，你说要嫁给我的事，便不许再赖。
只是莲生。她依赖我，并错当了爱情。怕离开的时候，会让她难过。苏枕书叹叹气，当初不应该为了钱，签订了合约。不该骗莲生的。她太单纯。
尹莲生在窗外哑了言，失了神，泪簌簌而落。原来，他对自己并没有情。她惶惶地踱回家，发了高烧，昏迷了几天。
醒后便辞去了苏枕书。找不到再见他的理由。随后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年，不见人，不说话。
后来，某次好不容易答应了出门参加宴会。众人都以为她已想通，却不料，至此失踪。


后来，清归带她见了父母，不久便举行了婚礼。莲生的父亲始终没有来。结婚仪式上，清归将戒指带进莲生的无名指。手心是紧张和欢喜的汗水。他望着她真挚地说，莲生，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保证。
莲生笑。傻瓜。那么，不许耍赖哟。
婚后有一段平和美满的生活。清归每日依旧繁忙。莲生的画稿陆续有了发表。原本荒芜的阳台早已繁花遍布。可是，莲生仍旧觉得寂寞。
某天，她翻一本婴儿杂志，觉得温暖。她说，清归，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多好。最好是个女孩，她每天陪我看书养花，我会画很多她的画像，给她漂亮的裙子，梳各式的辫子。
我可以带她外出旅行。带她看这世上最美的风景。我会给她一个美好的世界。
清归正忙着手里的文件。他从灯光里伸出头望了她一眼，笑着打断莲生的幻想。莲生，你要知道，现在我们的生活是不能容许一个孩子的存在的。
可是，万一有了孩子呢。
打掉吧。
哦。莲生继续埋头于影片里。她仍是素日里那般笑。她说，清归，何必这么认真呢。我只是说笑。
突然间的反胃恶心。时不时的呕吐。莲生趁清归上班的时候去检查，已有两三个月的身孕。
她看着那还未有轮廓的影像有些恍惚。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恹恹地蜷在沙发。
清归回来摸她的额头，感冒了吗。
她欲言又止。最后点了点头。清归抱她进卧室，替她掖好被子，看她睡下，然后去厨房做饭。
莲生掩住被子，无声地哭泣。
清归发现莲生近日的反常，只当是感冒身体不适，嘱咐她好好休息，也没怎么在意。
升职总算定了。那天清归正带着这个好消息回家，却没找到莲生。房间有被收拾过的痕迹。她的东西都没有留下。他惶恐不安，不知所措。
后来，他打了苏枕书的电话。
苏枕书说，莲生怀孕了，你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是怎样挂上电话的。很多的话在头脑里回荡，有莲生的笑，及她的那些幻想。
万一有了孩子呢。
打掉吧。
清归，你信不信我就离开你，再也不回来了。
那时他说，我信，却没料，成了彼此的结局。
清归彻底地失去了尹莲生的消息。
后来的很久，清归在另一个城市出差，路过一个名为《时光渡》的画展。
黑白的风格。都是生活细碎的片段。多数是女童纯真无邪的脸。还有暗夜里独自绽放的莲花。最后的一张，是月光下的小路。夜来香的枝桠横生。上面有着作者的题字。真的只有离开后，才知道，我们怀念的，到底是什么。
清归的泪突然便落了下来。
叔叔，你为何要哭啊。小女孩睁着透亮的眼，好奇地问他。
高跟鞋踏在地板上沉闷的响声。忆初。忆初。小女孩听到呼喊，小跑过去。妈妈，你看，那里有个叔叔在哭呢。
他回过头，对上女子清澈的眼，像是隔了一个世纪的绵长。
她笑，走过来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尹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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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真有才、、、抢了SF等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