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出了宋宸的声音，从案牍杂乱中抬起头来。
：“快进。”
趁着他进门的功夫，我将挽起的官袍袖子放下来。他进来了，我下意识向他手上一睇，又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上来。起身时椅子拖地发出道轻响，我朝着他手一拱。
：“宋副承旨，有何公事？”
“堆的东西多，一时不好归置，你就……”
我扫了眼四处，
：“随意找地方坐吧。”

【检详官便是要检阅所有事宜，也难怪他会案台堆满公务，于是也随意的寻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说是例行公事，但瞧着他也是笑眯眯的模样。】
例行公事罢了，主要还是对此前的好水川战役的归结有些着急，来看魏检详整理得如何了， 另外也是来看有什么事务需要向官家上奏的。
【从武官转至文官，也是许久才稍微适应，比起以往在宫城内巡逻站岗，这成天坐在枢密院内也是煎熬，故此也是借着由头到处走走。】

我面色松散地听他说“例行公事”，而到后一句的时候，嘴角笑意微顿。
“好水川啊……”
“机速房的何计议今早刚送来，正看着呢。”
手边一卷公文被压在纸镇下头，我看过的部分已经另起纸张做了批注，飞快扫了一遍后将带着自己墨迹的那张纸抽了出来，而后把原本朝他座旁的几上一搭。
“本想着我初来乍到这审检之事不好擅专，正要等着跟几位不当值的老检详商议商议。不过既然顶头上司催得紧，下官也只好勉为其难先给宋副承旨看上一看。”
我与他虽话说得随意，可早已正色下来。他坐着，我靠着案牍站着，手上都拿着一摞写满了字的宣纸。
“副承旨是武官出身，这事当比底下纸上谈兵的文人看得通透些……
罢了，你先看着，看完了我再说。”

【听到今早才送来，心中也觉有些不妙，看来颇为棘手。虽然我此前便已有了解，但我毕竟是武官，对于战役理解都是基于战时动向，肯定不如文官那般事事巨细的，而且指挥权一直都在握在枢密院手里，而我也不过是刚上任不久，还需学习呢，因此也是想来了解一番。】
不碍事的魏检详，按流程我应当是等你们整理完毕再最后检阅的，只是我与魏检详一样都是新上任不久，想要学习的心便急切了些。
【虽是这般解释，但也接过他手中宣纸，细细看着上面记录，包括好水川军队人数，粮草数量，武器甲胄数量，还有唐林命卢德康率兵的原因，轻装追击溃败逃散的夏军等等，看在眼里，心里也盘算了起来，最后还是轻叹一声。】
唉，这唐林难道瞧不出……这都是诱敌的计谋吗，临城便慌乱，草率出兵？

他在看的时候，我无甚事做，就倚着身后的桌沿朝门外望去。枢密院还是文人多，攀附风雅种了些花草，此时四季海棠正开着……
“宋副承旨看出来了，这是诱敌。”
我收回目光，转头就听宋宸叹了口气。壮士忧国，禁军殿前司皆是大宋精锐，他拿了武举榜眼，却舍本逐末来担个文职蹉跎。我进枢密院第一日想不明白，今日见了他依旧想不明白。
不过也罢，爱去哪去哪。
“围城打援是李元昊惯用之计，前年金明寨为何而败？郭遵的尸骨还未凉呢，唐林这个秦凤路经略安抚使怎么敢不引以为戒？”
我直起身，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
官家重罚了唐林，计议官们便闻声将渭州之战前后关巧皆压在好水川之上。想来三川口之战便是如此，故而才有了今日，才有了傅相所言“一战不及一战”。
“唐安抚使正是吸取了教训，欲拆李元昊围歼的路数，才布了这么个局，叫卢德康与左军、束超两军前后夹击。下官比宋副承旨多看了几遍，可怎么看都觉得唐林这一手走得……应当正合枢密院之意啊。”

【即便是详细的战役详解，都还是有许多忽略的地方，战败后的许多地方都可以用“明显”来说明情况，可当时的情形呢？所谓的当局者迷也不过如此了。】
孤军深入，向来是兵法中的大忌，历史上都极少见有能取胜者。何况是卢德康率数万兵对上李元昊的十万兵呢，悬殊啊……
【可最大的弊端却是那枢密院、中书、边将的三权分立，兵将互不统属，不可避免地导致了势分力弱。也许，让我一个武将入枢密院，是官家想要尝试改善的开端？我尚可不知，便先做好本职工作吧。失神之际又听得他谈论唐林的计谋，便往上翻了几页，与他说道。】
其实这一战失利罪不在唐安抚使，唐安抚使曾说过，命卢德康伺机破敌，如不利于战，则据险设伏，待夏军回师时截击……可卢德康呢？董旭与夏军战于张义堡以南，杀敌数千，为急于立功，卢德康不顾宋军缺乏粮草与疲惫，长途奔袭追至好水川……只是这大将莽撞逞匹夫之勇，枢密院与唐安抚使也应为之负责。

“二月十三日。”
我静静听他说完，并没有预留任何喘息思考的时间，手指当即点在他目光所及的那一页纸上——这个日期格外明显，是计议官们眼中渭州一战的败笔，因而被特意标出了。
“卢德康本该助董旭退敌后直奔羊牧隆城，他自作主张追敌在先；好水川两面山梁夹河谷，熟悉兵法之人一眼就该看出此处极易受伏，而卢偏偏不进不退引颈受戮其后。”
话一顿，似是感叹，“坏了唐林破敌大计；而他用人不善，理应受罚……”
我信手摸起身后案上那碗没来得及喝完的茶，端到嘴边，复又停下，忽然问道：
“这正是机速房花了几日呈上来的结果。我方才听您句句所言，真是巧了，与计议官们不谋而合。那既然上下都一致，我这个夹在中间的检详倒是可以交差了。”
低头浅饮了口茶……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宋宸来了这么久，手边竟连碗茶都没有。
“宋副承旨，喝茶？真是失礼了，下官这就叫院里的小碎催给您端一碗来。”
走到门边的时候，我兀地站住。
“卢德康虽战死却是庸才，可惜了我大宋那一万将士；只是秦凤路安抚使被贬却远不是为他所累……”
我短促地笑了一声，转头看他：
“宋副承旨今儿喝什么茶？或是您直接将东西带走，下官就不留人了。”

已经过去了，剩下的只能是引以为戒……
【二月十三日。确实是形式转下的关键点，可如今再追究下去又有多少意义呢？找出原因，便就能根除弊端了吗？对于他的感叹，也是十分认同，将手中已经看过的纸张按顺序整理好叠好，便有听到他说可以交差了，便是笑了笑回应。】
确实，已经很详尽了，等我回去总结出奏章便可呈上了。
【说罢又听得他问喝什么茶，一时间也觉得没必要那么快离开了。与他闲谈的片刻，觉得他与自己的想法十分贴近，大概都是枢密院的缘故吧，于是倒是想考一考他。】
茶水不挑，都可，公务是完了，可我心中还是担忧，那李元昊可不是会就此作罢的人，枢密院是否应当先做好战略预测呢？也可以避免卢德康的事情再次发生？

引以为戒。
这竟然就能引以为戒了。我心中忽然升起几分骇然，眼里却是一片了然。手中尚握着那张写着自己微不足道批注的纸，我用力攥了攥，攥出了褶子，而后蓦然转身对着门外喊了句：“来个人！”
又静了须臾，我忽然想起夏军里相传的一句诗来——
“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唐林这一场反守为攻之战布局何其精妙，可惜李元昊以区区几支诱饵就勘破了他的计划。前者以为布兵在羊牧隆就能迂回包抄夏军主力，夹而歼之；谁知后者未到渭州，主力根本就埋伏在羊牧隆与渭州之间的好水川，又是一手请君入瓮。兵机虚虚实实，可这两年来似乎不论宋军是攻是守，战局的主动权总是握在李元昊手中。
卢德康不追穷兵就行了吗？他即便真到了羊牧隆城也围截不到李元昊。而那时候夏军主力在哪？伏击的会是左军束超还是董旭，谁又能猜得到？
“宋副承旨，宋世兄。”
他说，公务说完了，却仍有话要问。那便是私里的话了。
我长叹了口气，靠在门框上，听着院里小碎催脚步匆匆地跑近了，问我什么吩咐。我侧头低声叫他端两碗七宝茶来。
“我没上过战场，没带过兵，也没见过李元昊，眼界有限，却知道……唐林虽布战谨慎，可人却还是偏冒进了些。他想一鼓作气击败李元昊，想趁此战在羊牧隆全歼夏军。”
“已经连输两盘，不好打了。即便咱们还看不清，夏军却已经看清了、摸透了，李元昊不是要亲征吗？多有把握啊……”
我听院中的人走远了，才抬起那张略带沉色的脸，定定望着他。
“你今日问我的意思，我便只有两个字。”
“避战吧……”

【他突然的一声高呼来人，倒是把我吓了一跳，只是随后便是一声唏嘘的诗句，却也一瞬间想了起来，那可是李元昊的心腹题的一首诗啊……满满的嘲讽唐林，也是挑衅我大宋，每每想到，都咽不下这口气。可所有人都知道，即便是意气用事，可奈何不了西夏。】
【最后听他唤来两杯茶，又说避战……避战应当是当前境况的首选了吧，可我却也心知，避战并不是长久之计，那李元昊会满足于谈和吗？当年的檀渊之盟在如今也只是摆设？】
避战虽为如今的上策，但并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以为谈和了，便可一劳永逸吧？避战……或者说是坚守吧，大宋边境城池地形有利坚守，然而我们的练兵之策也得加强一些了，这一战不如一战的……
【说道最后也是一阵唏嘘，却瞧着送茶水来的人，便也止住了口，结果茶水，喝上一口。】

【以步制骑？这谈何容易呢？即便是万不得已都不会走上这一步，正疑惑呢，就听到他提起练什么兵，不由得笑了，再喝上一口茶。】
非也，我说的练兵，不过是加强操练，多研究阵法而已，以步制骑实在不现实，我却确信，兵法固然重要，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兵法就只是辅助了。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说罢，放下茶杯，拿起刚才整理好的纸页，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