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叫做有所不为，有所必为。不，我不是说这条准则很奇怪，而是那个“有所”很奇怪：这些东西究竟是被谁规定的？当一个人心中的道和另外一个人的道发生冲突时，他们都觉得自己那件事才是必为的，此时此刻要怎么办？用打架来定输赢吗？
这个伦理学的问题也可以简化一些的，电车难题就是一例。在那个场景中你会发现，知道什么是“有所必为”简直太难了，不是吗？
（其实始终在讨论这个问题的是猫腻的《间客》。我一个朋友很喜欢这书。）
理论上，我们能很轻易地说，要站在鸡蛋一边，要提防以建设为名的破坏，要践行你自己的道，虽千万人吾亦往矣，但做起来会那么简单吗？各位读小说能理解的东西，放在现实社会中恐怕就不然了。（此处无法举例否则怕被查水表ORZ）武侠小说给主角以超出社会规范的能力和武力，给他们最简单最明了的那个道，但这样，世界就会变好吗？
（所以我非常理解邓晓芒一点也不喜欢武侠小说hhhh）
可能有些朋友看到这里已经要说，我不知你在讲什么，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往武侠小说和胡铁花身上贴这么多东西。
啊，当然啦。因为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因为每个人都有权力按自己的想法解释自己心爱的纸片人，对吧？
说回胡铁花。喜欢小胡，因为小胡很可能已明白这些。因为他有两件已胜过千万人的品质：
一是保有悲天悯人之心，做力所能及之事；
二是知错就改，毫无芥蒂。
每当看有人嘲笑胡铁花鲁莽无智拖后腿，尤其是笑话他风风火火做错事又马上打脸道歉，我都感到一阵无语。都2020年了您读的什么盗版书啊还在说胡铁花蠢？他比您聪明一百倍一千倍，因为在这样流变不息的世界里，一个人如果自认为无法掌握那原本只有神才知道的正义，也无法给自己搞一套经得起时间考验的道来，那最好是朴素点，做个朴素的好人，譬如小胡。

久违地更新一下：
前两天（其实就是大前天）闲来无事去了苏州。当然要去虎丘！去过虎丘，四舍五入，我也和小胡相逢于异代了。
游览虎丘，别人的指南：导游/地图
我：《楚留香传奇之画眉鸟》
不过能看出古龙应该并没去过虎丘。
那个六角亭，平平无奇，游客都到里面歇脚，我：这就是楚留香和帅一帆比剑的地方吗！哈哈（

一年以后又重新来写这个帖子，哈哈。本次可能要说很多散乱的话题，我把它们统称为——
理解，或不理解小胡。
某天又回顾《鬼恋传奇》名场面，突然注意到一些细节：
石绣云用眼角瞟着他，道：“怎么，你看我像是乡下人，是不是？告诉你，乡下人也会喝酒的。”
她又开始倒酒，悠悠的接着道：“再告诉你，今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就喝了一罐，你信不信？”
楚留香失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真该找小胡来跟你喝酒才是。”
石绣云道：“小胡是谁？”
楚留香道：“他叫胡铁花，是我的老朋友，也是我的好朋友，他的酒量比我强得多。”
“今天……只要跟你喝酒。”
读这段时我一直觉得：楚留香，你虽然是直男，但“如此说来，我倒真该找小胡来跟你喝酒才是。”这种话，也有点过于直男发言了吧！现在可是美女要和你对酒当歌的时候，你提你老朋友算什么？
后来仔细一想：还是楚留香段数高哈，这段他为了保持道德水平，努力不和石绣云睡，也真是把插科打诨功夫发挥到了极致。（结果最后还是经不起诱惑，还把自己摘干净了，不得不说……）
再后来我又想到：头天晚上胡铁花就已遇到小秃子、小麻子，第二天石绣云走后他马上出现，还问楚留香怎么骗得那小姑娘乖乖走掉，那么请问：
这天夜里小胡在干嘛？
（发出一些不能深想的爆笑）
哎，转场这里小胡实在过于工具人了。小胡其实是被写得很工具人的那么一个角色……只要有楚留香在他必然要掉链子，不然楚留香怎么发挥？古龙也知道这点，所以连小胡只要有楚留香在边上就睡得格外香这种情节也是舍得写的hhhh

如果将胡铁花定位为《楚留香传奇》故事里最大工具人，那么很多情节就马上合理起来。《大沙漠》里他何以明知故犯、喝酒误事？《画眉鸟》里他去找苏蓉蓉等人，何以三言两语就被小姑娘点了穴道制住？就算小胡行事莽撞，但假如他独自行走江湖时就是这个水平，那就算有八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罢！
所以，还是那句话，为了楚留香大显身手，胡铁花必须得捅出点篓子。我常觉得《蝙蝠传奇》里楚留香、胡铁花、张三好似说群口相声，但其实细品，张三这个角色是比胡铁花更讨喜的，因为他同样幽默、善良、有趣，还不用当工具人犯错。我很喜欢一本书，《古金兵器谱》，作者笔名叫王怜花，评点古、金书中人物，一针见血、极其犀利。王怜花评陆小凤，引用麦家的《蠢男子之歌》：
“是人间的花，请在人间开放 / 哪怕被摘也胜似寂寞无闻 / 我只有一颗煮在肉锅里的良心 / 肉锅受煎熬，良心也不安”
他评李寻欢，寥寥几句道破天机：
“（李寻欢）他的秘密在于，他把美学引入了真的生活中。我的意思是，他把他的一生当作一部传奇作品……最重要的是，生活已成审美本身，那就不能按生活的原样来生活，而应该按作品的需要来处理。而美是危险的。”
我时常感慨，要是有人能像王怜花评点李寻欢一般评点小胡，我也可以不用再费心，拾人牙慧就行。但一本《古金兵器谱》，两番增补，里头照样半个字都没提到小胡。我理解，小胡这种工具人大约没什么可评点的；但我又不愿接受，总得有人写注，别人不写，就只好自己瞎掰。过去的日子里，我经常忘记胡铁花只是武侠小说里的虚拟角色，我把他当成自己一个不常见面的朋友；正如我也经常感受不到自己是在“读”古龙，我感觉我在与朋友们聚会。
但我正越来越清晰地意识到“胡铁花”这个角色的有限性，意识到古龙写下的东西是有限的——而我的生活无限。随着我见识的增长，我所喜爱的纸片人的内涵也会随之增多。我能调动的越多，能投射其上的也就越多，这是常理。但，我真的想要彻底理解胡铁花吗？

在回答这个似乎有点奇怪的问题之前，还是先来说说这一年间我对小胡的最新理解。
首先，在我给自己的作业起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时，我理解了胡大侠一个虎虎生风的拳法何以叫“蝴蝶穿花七十二式”（笑）
其次，我爸多年如一日对我讲看武侠还是要看金庸，金庸写情超古龙远矣。我一直觉得他毫无道理……直到重读王怜花新版《江湖外史》，恍然大悟：哦，原来你们管楚留香和小胡的那种关系叫“侠义”，不叫“情”，怪不得！
最后，有一天突然想：如果《午夜兰花》是胡铁花死掉的故事呢？
为什么忽然想这个？因为发觉在楚留香的故事里，楚留香或许可以死，但小胡是不太能死的。
《新月传奇》里，有这么一段：
楚留香从日本忍者的手中偷走了装在箱子里的新月公主，但其时小胡有险，他只能将箱子交给富贵客栈里正在喝酒的常胜镖局的镖师们——后者与他是朋友。不幸等楚留香发现小胡死不了、再度回来拿箱子时，“这地方已没有人能陪他喝酒了”。
杀人者如何嘲讽楚留香？
“楚留香多管闲事，何玉林死不瞑目”。何玉林就是替他保管箱子的人。
楚留香如何善后？
从日本忍者樱子那搞到三十万两银子，一部分分给黑竹竿，另一部分给镖局死者的家属。
这些镖师，因楚留香带来的麻烦而死，楚留香抚恤家属，理所应当。但我忍不住想——如果某天小胡死了呢？如果小胡也为楚留香而死，楚留香难道也会从哪里弄一笔钱，分给小胡的遗属——他有家人吗？这笔钱不会最后只能由他和姬冰雁平分吧？
我想大概不会如此。不过，胡铁花与楚留香，本来就随时都可为对方而死。只要一句话，不必问为什么，脑袋都可割下来给你，这样的关系，彼此大约都不会有什么心理负担。而且《午夜兰花》本来也不是个楚留香为小胡而死的故事。那就继续推导下去吧，小胡死了，而在我的设想中，这个故事会基于以下几点展开：
1 楚留香要知道胡铁花的死因，且他有能力知道。
2 他发现是谁害死了小胡，他有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杀友仇人。
3 楚留香是一个从不杀人的人，是一个不赞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他可能会想诉诸国家暴力机关，但在古龙的世界里这不太可能。
4 他能够让这个人付出代价，但基于他的道义，他无法让对方血债血偿，他相信小胡能理解这一点。
5 然后呢？

故事到此进入一种巨大的空虚……这一次楚留香终于没能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下胡铁花，胡铁花也终于像所有江湖人一样横死，甚至可能死得很平常、很难看，杀了他的可能只是一个宵小之辈。楚留香惯用的所有招数：宽恕、感化、赔偿等都不再能发生任何作用。胡铁花可以为楚留香去死，反之楚留香也愿意随时为小胡去死，但是他不能为他杀人报仇。楚留香也许觉得：小胡一定会理解我的，不杀就不杀。但到这里，我所设想的情节已经完全背离了楚留香传奇故事的内核：
楚留香的理念，近似于快刀分水：冲突要有，但肯定能化解；化解不了，便由别人成全。类似于和石绣云春风一度之后的收场，张洁洁不惜代价放楚留香走，还有无花的自杀。《午夜兰花》其实是最背离这种原则的故事，苏蓉蓉敢拿楚留香的命去赌。但我们都知道，《午夜兰花》同时又是一个稀里糊涂收场的故事。楚留香其人其事，理想化到如梦似幻的地步，古龙是不舍得真给他设下个解不开的道德困境的：所以哪怕他死，小胡也不能死。
我把上述设想讲给我那个很喜欢猫腻的朋友。他说：武侠之所以武侠就是因为作者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一点儿都不浪漫。。所以这种假设根本得不出结论嘛。
的确如此。
同样也是我的这个朋友，在我20年冬刚开始写这个帖子时，颇不以为然，觉得喜欢一个人物是自己的事情，何必要发出来寻求大家的共鸣？我当时不敢苟同。
没想到，过了不到两年，我们的态度发生了180度转弯：他开始希望能找到人讨论他爱的游戏、小说，而我则不再执念于找到与我同样喜欢小胡的人。
他的改变，或许是由于寂寞；我的转变，则由于我对胡铁花的理解逐步加深。深到什么层度？深到我能与过去的自己对话，能回顾这一路我是如何看待与诠释这个人物；也深到我最终理解小胡在楚留香全系列里，是这样一个不能抢主角风头，但也不能死去的角色。
说来挺可笑，这或许是许多书友第一眼就明白的事情，而我花了这么久、写了这么多弯弯绕，才终于看破。是啊，如果是当年刚读《楚留香传奇》的我，如何肯承认？记得第一次读到小胡在《大沙漠》里的出场，救猫、饮酒、会旧友，率真可爱、不拘一格；记得当年困在山上的一所寄宿学校，翻来覆去读《蝙蝠传奇》，觉得再读一万遍小胡笑话也能笑出声；记得读《鬼恋传奇》时看小胡要哭，记得读《午夜兰花》时我要哭……
所以回到那个问题上。
我真的想要彻底理解胡铁花吗？
——想。
——但最好不要。
王怜花写李寻欢，“如今我已读通李寻欢和古龙。”读通是件挺可怕的事情，因为距离产生美，因为喜欢往往莫名其妙。你不知道为什么，但你知道你的心在怦怦跳动，所谓“情不知所起”。谈论胡铁花到最后，我发现不理解小胡也是幸福的。就好像《午夜兰花》接近结尾处：
【胡铁花笑了。
在他开始笑的时候，是个沉静而华贵的人，但是在一刹那间忽然起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改变。
这种改变甚至是无法形容的。
“老婆要偷人，天要下雨，人要发财，都是没法子的事。”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胡铁花的口气了。】
就记住一件事吧：胡铁花总是无法形容的。

最后，虽然知道这个帖子和古吧的风格并不相似，许多想法也过于自私，但还是能一直写到现在、写到这个地步，还是很开心。
“饮不完的杯中酒，割不尽的名人头”——最后的最后，如果要说什么，还是希望武侠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