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在我生命的黎明,我以为夏天永远不会过去,就像这座大岛走不到头,我们六个人的好日子也永无止境。三年前的暑假,我爸拉着一个集装箱,带我出门远行。我们跨过南京长江大桥,跨过淮河大桥,在一望无际的黄淮平原上风驰电掣。炎热的盛夏,公路两边尘土滚滚,天空干净明朗,夕阳伸手可触。鲜红的擎天柱车头拉风极了。驾驶室里混合着机油味、汽油味以及男人的汗臭味、烟草味、发馊的米饭味,却让我甘之如饴。集卡穿过洛阳、潼关,进入八月的关中。我看到了秦始皇陵、兵马俑,登上白鹿原,眺望终南山,直达居大不易的长安。我爸开车穿越西安城墙,将我带到唐朝大明宫遗址前。昔日雕栏玉砌的宫墙,倾圮崩坏了一千年,变作一片集装箱堆场。我正在看蔡东藩的《中国历代通俗演义》,满目尽是李世民与武则天,李隆基与杨贵妃,还有李白的“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我爸跳下擎天柱集卡,掏出一支笛子,吹奏古曲《鹧鸪飞》——我爸在黑龙江当兵时,跟着高炮62师的文艺兵学来的,那是个杭州来的女兵,后来被美国飞机投下的凝固汽油弹烧死,坟茔至今仍在越南太原的烈士公墓。当时我尚不知道这个故事,眼前只有大明宫与含元殿,仿佛在笛声伴奏下,无数个集装箱上升飘浮到半空,积木般重新拼接组装,搭成一座巍峨堂皇的宫殿。但这奇观或幻觉只持续了一分钟,便在二十世纪的天空崩塌碎裂,而我趴在荒烟蔓草间大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