垛上涂红的圆心已扎进了密密麻麻的鹰羽箭簇，破空的风声倏忽响起，白矢一闪而过，钉在箭丛的边缘。
一滴汗从濡湿的鬓脚中滑下来。
仲春方过，晓风仍有几分寒意。何况我素日练箭不辍，断不至于如此挥汗。不过是今日手上失了分寸，弦上之箭去势汹汹，一支比一支凶狠。
练箭戒躁，师父告诫过我。一味求狠，连发数矢便会脱力，失了准头。
上一箭已偏了寸许，但我视若无睹，又举起了弓。
没人拦我，师父，裨卫，仆役，甚至我小时候的乳娘。今日来看我练箭的人格外齐全。阖门皆知，明日，我这个西府宋太尉的独子就要进宫伴读。
这是恩赐，是天大的好事。蒙此厚恩，我当然受宠若惊。
而那些隐秘升起的，不该有的思绪，也只能宣泄在这偏了一寸的箭镞上。

【鹤仪入宫都尚未能归，而维儿也将要进宫当伴读，虽然于外人眼中，这是荣耀的事情，但我却总觉得，我是失去了孩子们最好的年华。】
【不过转念一想，我常忙于枢密院，也甚少在府中，孩子们进不进宫都与我无差别了，只是琬之应该会舍不得，不过想想也就数年，很快便过去了。】
【想去给维儿交待几声，入门便瞧见他在练习射箭，姿势相当不错，只不过似乎有些不够集中精神，也就上前询问道。】
这是在练射还是在冥想呢？

无待他言，人群默契地各自散开，留下父子独处。垂下手中之弓，我也没有许多礼节，只有一声爹爹。
“练着玩玩罢了，院里闹哄哄的，也没什么心思好好练。”
卧房里的桃叶正在收拾我的随身行李，隔着一扇窗都挡不住她的雀跃。她同常人一样，视这次进宫伴读为我的晋身之资，以为五郎自此会平步青云。但我的心思，并不在这上面。
“爹，我这一去就要三年。你和娘——”
我是惯于老成的，人还没有马腿高，已经开始同自己爹爹论起了“你我”。
“保重身体。”
话说的很快，低下头去，微微抿了抿唇。复又扬起笑意，宽慰他，也宽慰自己。
“听说宫里的师父都是大家，正好我也想精进骑射。等我回来，保不齐考个武状元。”

【见他放下弯弓，院中的随侍也退了下去，本就不是有意斥责，如今也是上前拍了拍他肩膀，是为了鼓励他，也算是测量他的身高，原来不知不觉也长得那般高了，听得他说回来没准考个武状元，也是欣慰的笑了笑。】
那爹爹便等一个武状元归家了
【相比其他世家都有许多人入仕，我宋家在朝堂上的人确实少，如果他当真能成武状元，那当真是宋家之光，瞧那王家，王状元郎一举成名，京城便多了一个王世家。】
【话虽如此，但还是要嘱咐一番，不过鹤仪还在宫内，应该也会给她弟弟照料一番的，而他性子也偏沉稳，于我是比较放心的。】
我与你娘不需要你担心，反而你在宫内要处处小心才是。你姊姊还在宫内，有何问题，还是可以寻她一问的。宫内比不得家中，切记做事前要三思。

常有人说五郎肖父，眉眼温润，行止从容，如出一辙。大抵也是托了这副声名的鸿福，才会被指给那位生性骄纵的十三殿下作伴读。我的老父亲与我相处甚少，也满意于我的温良皮囊。他这一席老生常谈，不是出自忧虑，而是出自慈爱。
虽说如此，也很郑重地向他保证。
“儿子省的，殿下虽幼，也是半君，做臣子的，不敢怠慢。”
我所希冀的称臣，应当在集英殿上。金榜题名，登仕进官，那才是光耀门楣的晋身之道。伴读，伴读，说是伴，不如说是侍，侍从一个孩子三年，本就是虚度光阴。更何况，我厌恶这取幸的捷径。
但这一切，都不能从我的脸上流露出来。
随手捡起汗巾，拭了拭脖颈，口吻轻松地接下去。
“十三殿下听说是官家的幺儿，比我还小上两岁，这么小个孩子，总不会比族学的张先生还难应付。”

你知道分寸便好，伴君如伴虎，也是时候让你锻炼锻炼了……
【遥想当年我在只不过在殿前司的一个小押班慢慢爬上来，便碰到那大公主多番刁难，想来那十三殿下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毕竟都是同一个皇家血脉。如今我也算是在枢密院有一席之地，相信即便是皇嗣们，也得留一些情面，这是我最能放心的一点。】
【见他捡起汗巾擦汗，也上前接过他手中弯弓，拉弓试了试，弓弦紧绷的程度，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正常能拉的程度了，也惊讶他何时已经锻炼的不错了？不过随后更是赞许，对于他称十三殿下不过是小孩童并不多有认同，越是小孩童，也就越好强好斗，没准也是个有利的一点。】
爹爹当年还在殿前司的时候，也曾教过皇嗣骑射，你的这一手，没准能收服十三殿下呢~

“我倒情愿像爹当年那样，去殿前司受暑热霜寒。”
闷闷一句，止于此，不能更多了。八斗弓在爹手中徐徐张开，我撂下巾子，望向他的眼神里有了几分得意。
“怎么样？比起爹当年如何？我倒不指望十三殿下多看重我，只要这位小祖宗功课上愿意花点功夫，不连累到我，就算是我的福分了。”
又想起一事。
“说是明日去资善堂见十三殿下，那不正是舅父讲学的时候吗？”

【听到他的话语，也是无奈的笑了笑，挥洒汗水的成长，确实比那伺候人值得多了，但有失也就会有得，三年，如果他能把握好，没准来日也会是一场人脉，一场助力，然而他现在还是不会懂的，也就不去多费唇舌了，等他日后成长，自会知晓。】
【并未接话，便听到他提起他舅父，也就点点头，再放下手中弯弓，资善堂开学的事情也听说了，正是大舅哥当那讲师，而他即将入宫，也正是赶上时候了。】
你若是想听你舅父讲学，直接上门便可，在不在资善堂，倒是无碍，不过……
【似乎想起什么事一般，也打算考验一下他的反应与判断，于是也接着说。】
若是十三殿下刁难于你，比如，闯祸了让你受罪，你会如何？

晓得有庭训在后头，敛容正色，叉手禀道。“眼下说这个，儿子心里也无定见。”
桃叶飞快跑来，把案上的弓拿巾帕抱起来，又风风火火地送到屋里去了。堂中摞起了几只箱笼，那是为我备下的随身行李。
我遥遥看一眼，深觉茫然。
“他是何等样人，听不听的进规劝，我也得等到见了他才知道。若能讲得通事理，我当尽力劝他为人以诚。若讲不通，我不可能欺罔师长，主上，也只好得罪他了。到时候免不了在他手里吃些苦头，我心里已经预备了。”

【意料之外的，他并没有直接回答忍让或者如何，而是先观人如何，当下也是彻底放下心来。在他心中自有一道尺子能量分寸，而我这当爹的，也应当相信他，当下也没必要再与他告诫许多为人处世的事情了。】
很好，那么爹也无需多说了，剩下的，你要自己照顾好身体便行。
【收拾行李的随侍来来往往，看着也差不多时候了，也就不多耽搁他的时间，三年，也不算长，没必要如生死离别一般，况且每年也有三天出宫的假期。】
好了，你也休息一下吧，洗漱干净了才好。
【再度拍了拍他肩膀，便安心离开。】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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