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翻页的簌簌声。
我搁下笔，没有及时呈上答卷。而是侧过头，看向临案的小十三。
三尺之隔并不算近，但对于习惯弓箭的眼睛，往那卷上草草扫过一眼便已窥知大貌。判断形势，也只需这一瞬间。
这形势，不容乐观。

今日算术小考，这当然难不倒我堂堂赵弗与。左手揽住衣袖，右手提笔舔墨，如有神助般落笔解题，还颇为自信的略去了些无关紧要的步骤。
未几，答案已赫然于纸上。
快速览过，然后颇为得意的瞥向了右侧之人，只一眼，扬起的笑便停滞在脸上。
五郎一脸凝重，使我不由自主的盯向了他的答卷。看过去，又看过来，不敢置信的抖了抖试卷。不对吗？不可能啊。我写的怎么可能不对呢？
偏头对口型，“你做错了吧？”

示意他埋首。自家也提笔凝目，佯作深思状。未几，谢先生的红袍从两案之间逸逸然划过。
危机暂时解除，我缓缓侧头，迎上他自信的眼神，开始头痛。其实这个年纪，功课写成这样也情有可原。就这么交上去一般师长大抵也会谅解。可坏就坏在这不是一般的师长，这坐堂的先生是我亲舅父，保不齐今天就要拿自家亲外甥作筏子，以示他谢先生的大公无私。
一念至此，很是坚定地冲他摇摇头。
“快重写，好好看题。”
心中清楚，这不是重做就能解决的事，得给他讲解才行。

对危险的到来有种敏锐的直接，他一个眼色下，回头捂卷握笔沉思，一系列动作做的是行云流水，毫不做作。
待谢先生巡场过去，满腔信心，被五郎摇头泼尽了冷水。
我不信。于是直身仰颈，偷偷瞄了一眼前排兄长的答卷。
和我的不一样，和五郎的也不一样。
顿时如五雷轰顶，撇着嘴，垮着肩抽出一张新纸，从头看题，从新解题。
刷刷刷。
停笔，对着自己写下的两份不同答卷，又想着自己看过的另两份，满脸迷惑。

目睹全程的我抬起一只手，覆在脸上。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从指间的缝隙里睁开眼，意外地觑见谢先生正俯下身，为别人解答。借这个空子，搁下手臂，一边用余光打量先生，一边侧过身去，掌心撑在他坐席的边缘。仗着比同龄人高那么一两寸，居然真教我把另一只手递到了十三案上。
顺手抄起他的笔，在牛五、羊二下划一横线，于其下续写“牛十，羊四。”，牛二、羊五下同样写上“牛十，羊二十五”。
扭过头，示意他作答。

五郎竟偏身过来，在谢先生背后公然搞小动作。震惊之余，隐隐的兴奋直冲灵台，这可比传小抄刺激多了。尤其是他与谢先生的血亲关系，让我看他此举，颇有种大无畏的精神。
给他一个“你放心”的安抚眼神，趁谢先生起身前，各自坐正。十分淡然的再抽出一张纸，誊题，照样写下其字，而后高高举起手，“谢先生，有算盘可以用吗？”
自然没有，谢先生无情拒绝了我。
“牛十，羊四，直金为...”
“牛十，羊二十五，直金为...”
我领悟了，又写道：“因此，羊二十一，直金...."
深深叹了一口气，偏头眨眨眼：“我不想算。”
是谢先生的错，不是我的错。

紧紧盯着他笔下渐次写出的文字，渐渐放下心来。收身坐正，亦不忘转目望向答卷，眼看答案呼之欲出，这小祖宗却适时搁下笔来。
“我不想算”说得理直气壮，我气极，反而连连颔首，追问上去。
“殿下是不想算，还是不会算？若这都不会算，咱们也休费精神，趁早交了白卷罢。”

“噤声——”
食指比在唇上，尚止不住他滔滔不绝的话。而我明知道是激将法，眉头还是忍不住一挑，抬手指着他，憋了许久，在谢先生尚在的威慑下，终将话吞回了肚子里，气呼呼的别回身子。
再次提笔，但还是难消气愤，便抽出方才的纸卷，在五郎添墨的字迹上狠狠划了个叉。他那一双射箭的眼睛，肯定看见了。
吹干答卷上的墨痕，抄在手上，冲五郎扬了扬，“我要比你先交卷！”

被堂堂的十三殿下指鼻子，我这一颗心也七上八下地悬着。倘若他卷子一摔胡闹起来，怕是我俩都少不了一顿训斥。眼见他再次提笔，不由长舒一口气。哪知这一口气还没舒完，就生生地梗在喉头了。
一个醒目的黑叉，长波大撇，甚是气派。
“好，好，好。”连道了三个好字，声量压的低低的，脖颈却涨红了。“殿下交，便教孟娘子知道，她的儿子是怎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才。”

姐姐是软肋，搬出来就让我偃旗息鼓了。
老老实实的铺平纸，冲望过来的谢先生讨好一笑。好在谢先生并不为难我这年纪最幼的学子，见他目光转走，低头长长的舒了口气，而后将半边脸贴在案上，对着气狠了的五郎讨好道。
“五郎五郎，是我错了。”
“不过…下边两道我也确实不会。”

随他伏下身来，视线平对。
“你再看一眼第二道，这题目同第一道的道理是相同的。”我晓得他聪敏，只是不肯用功，一味躲懒。所以我也绝不越俎代庖，点到为止，不多说二话。
“第三道用勾股定理，你画一个三角看看。”

耍赖不得，于是套用方才的法子，算式倍之相减，得出再程，算出其中一物，逐个代入便解开了。
不过，倒还是不如他人代笔来得快些。
凝神最后一题，先于纸上勾画个简略的芦苇，自以为形状神态不错，又添了几笔叶子经络。其下横线做池底，斜线为倾引至岸的葭，渐描出个勾股型。
“噢——”
恍然大悟的低叹一声，原是用先生讲过的定理即可解。
“小小算术，果然不成问题。”

题解得倒快，一气呵成，毫无滞涩。解完又得意起来，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某人右手支颐，围观完全程，不由得生出几分欣慰，大有孔夫子有教无类的感慨。
袖中伸出一指，轻轻点一点卷子，是教他交上去，自家却没有交卷的意思。
猝然问他。
“勾股都会用，你之前学过九章算术罢。”

正预备起身交卷，闻言一怔，“谢先生没有讲过么？我记得讲过的啊。”
“难道是…前几日姐姐逼我温习功课，没翻对页数？哎呀都一样都一样。”
颇有种欺瞒功课被抓了包的感觉，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但弹指间后，又在心中自我赞许起来，不管过程如何，结果总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