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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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5.020km/s装进信笔涂鸦的纸上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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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
2011年的春天,她背着包独自坐在绿皮火车开裂的座椅上。那会儿她不满七岁,父母囿于艰繁的账务与工作,将她托付给一个看起来就不靠谱的中年女子,叫那女人领着她回到镇上。说实话,她做数学题的本事不靠谱,识人的本领却一直很准,果不其然,那女人略微局促地将包交给她,含糊其辞说去上厕所。于是她将下颔搭在黑色的肩带上,定定看着她肥腴的身躯穿过火车座与座间狭小的空隙,消失在一节节车厢里,然后再也不曾回来。
窗外飞掠的黛色山峦,随着斑驳日影的倾泻,疏疏间间地含在瞳仁之中。对面瘦小的男人恹恹靠在座位上,叼着烟,从杂乱的络腮胡中筛出几缕呛人的灰青。她有些出神,大概是因为颜色太像成都浸泡在雾里时的天气。
阑珊的困意浮上眼睛,小贩车辘辘的摩擦声,玻璃窗上细小的擦痕,邻座大爷抽的呼噜水烟,都一一模糊地漂泊起来——多么嘈杂的人间,有一刻,稚嫩的她甚至想,要不要逃走。
该怎么逃,是混着拥挤的人群在下一个站口逃离,还是告诉画着浓眼影的女乘务员自己找不到妈妈,让她带自己下车,然后再挣开她的手逃离……甚至是,找一把斧子,撑一把阳伞,砸开浑浊的玻璃,让轻盈的日光和暄暖的风将她带到温柔的麦田,带到清爽的山涧,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六七岁的孩子,拥有宇宙都装不下的想象力和比蝴蝶触须还纤敏的神经,她不例外。
挂在窗右角的安全锤,明晃晃的大红,一眼就能看见。打着旋的灰尘落下,她神思微动,伸出手,却不小心撞到了一本硬皮的星球绘本。
绘本后面,缓缓露出一双不耐的眼睛。
后来后来,当十七岁的她想起七岁所见的那双眼睛,心跳仍然会不自意地漏掉一拍——那双眼睛被凌乱的额发微微遮住一点,但遮不住浓稠的困惑和戏谑的神光,与沉重的周围相较,像是一团炽炽的火,燃在了寂寥的浩大雪原里。
她愣住,然后用轻而怯的声音:“抱歉。”
那双眼睛又被厚重的大书遮去。在那之后,他们再未有分毫的交流,甚至是一缕呼吸,甚至是一拍心跳,更不必说一个眼神——不错,直到橘红色的霞填满了窗框,他也不曾将书挪开。若不是偶尔翻动页脚的声音,她真的会以为他睡着了。
那把安全锤静静的悬在玻璃窗上,她不想逃了。
“xx次列车车底已停靠温江站……对您的支持深表感谢。”
温江站,若要拾起三四岁的那些破碎记忆,只能从不完整的颗粒中拼凑出大片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和母亲温凉的掌心。父母在印象里忙的不成样子,又不愿将她托付给远方的亲戚,于是残羹冷炙,昏黄灯泡,散落的合同,呼啸而过的汽笛声,甜到发腻的站点播报音——通通成为记事簿上的一笔黯淡,却无比坚硬地,烙刻在她稚拙的年纪,抹也抹不去。
一如既往的明灿,抬起头,映入眼帘的依旧是深蓝背景上太阳系八大行星的图案。下一秒,轻快的笑音从唇齿间跳出来,她下意识捂住嘴,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因为从大书的后面,犹疑地,露出一截乌黑的卷发。
她不禁开始猜想他的童年——会和自己一样么?离他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女士,头发烫成微蜷的模样,温静娴雅,翻着密密麻麻的英文原著,时不时向这边递来一分含笑目光。她想,他应该是在成簇的向日葵中,完整的阳光下长大,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明亮的眉眼呢;她甚至想到他每天夜晚不用忍受父母高分贝的争吵,沐浴着月辉做一个好梦,想到他高大朗俊的父亲一手抱着篮球,一手牵着他走向球场,想到他家里崭新的地球仪,星系模型,甚至想到他成人的模样……当然,那时的猜想已然模糊,但反正不会像周围的人一样,变成无聊的大人。
票根被紧紧捏在手里,一层汗浸透了它,终点站的文字依稀可辨。那一刻,她心里忽然开始祈求,祈求这程旅途再漫长一点,哪怕再多一站,哪怕再多一分一秒,哪怕他直到下站也不将书放下……很久以前,奶奶就同她说,千年修得共枕眠,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很浅的,哪怕一面之交都足够幸运。这一刻,她想,自己真的很幸运。
飞纵的火车缓缓靠站,播报员的声音像一条忽然被灌满的河槽,从喇叭流入耳朵。她无奈地将睫垂下去,捏了捏票根,然后背着包站起身——深蓝色的书皮仍未放下,她深呼一口气,对自己说,走吧。
但是世界好像格外愿意给春天发生的所有事一点无常和例外,所以当她被汹涌的洪流卷下火车时,当她背着包,伶仃无依地站在灯光下时,当她小心翼翼的借来一部翻盖手机,打电话给远在村镇的外婆时,她回头,看见了——
鱼肚白的天被玫瑰色割裂,霞光大片铺陈,优雅的女人牵着他缓缓行走在候车廊下。目光相撞,他带有一丝困顿的眼睛,好像冲自己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