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金殿都为入夏铺敞了冰席，大多还嫌不够，要日日用冰镇于殿中，以扇为媒，送渡凉意驱散金乌炽热。玉枕不为安眠时，令主儿又能得见眼底乌青，须细细蘸以脂粉，方能将之遮个完满。弗是值夜嬛娥渎职不尽心，只因仲夏月夜溽热难眠，活叫人热郁在心肺，难舒难解——那是日里喝几盏冰湃绿豆都压不住的燥热。）
（成光九年蕤宾，丁香结扣。）
（这是一捧仅限延禧的夏意，惹阖宫小嬛娥来窃看——每逢此期，最喜端坐井亭，铺宣纸，蘸朱紫，写意笔法里爱将一个个小嬛娥描得伶俐乖巧。用时一月，挥就画作，嘱名做千芳图。入宫以来，每年一副，平日不肯精炼画技，却总在这一月内好似百窍通透，尝使我疑，会否落笔的狼毫里住了一位画仙。）
：冰盏化了——好姐姐再帮我要一碗去好不好？
：回头定将姐姐画得宛若天仙下凡。
（啐骂嬉笑间，陌生的娇女，入了我的画。）

【端阳过后，一切随着雄黄酒的泼洒愈发闷热起来，林木蓊郁，艾熏浓重，溽暑氤氲，活脱脱一个以天为盖以地为炉的「大蒸屉」，将身处其中的天下人炙烤入味艾熏。】
【鬟娥媵嫱眼中的宫禁，唯一羼甜的惊喜在延禧宫内，丁香结不愧亦称作相思扣，教无数女官内侍流连忘返，早在丁香盛放前的三四月，便将去延禧宫赏花挂在嘴边。我资历浅，虽是二度踏入宫闱，却不曾在红墙中历经过盛夏五月，本当万分好奇，又着人描述得心痒难耐，也成为赏花大潮中的一员。】
【团扇是焱夏趁手的伴具，摇可生风、挡可蔽日，可惜素白的扇面不曾绣美人，略显单调，否则更赏心悦目。树荫底有人，凉亭中也有，却不似赏景简单，漆木桌铺陈白宣彤管，正作丹青卷。临近而观，画上正是今日情景再现，有丁香、有与我偕游的女侍前辈、自然也有我。】
“你...你是谁啊！怎么光天化日公然窃画我们！”

（寻常人家尚且为春花秋月追逐一生无悔，九天阊阖亦不能免俗，每季多喜应期而绽的花，东西十二宫无不例外，捎带着也将凝祥银杏捧为佳景宝地。由是延禧丁香惹来的侧目，我初时也同这满院入画的小嬛娥一般，欣喜落面，不曾矫饰。可入宫已有六载余，我与这满殿嬛娥业已看尽丁香风光，仍有每年踩期而来的嬛娥们，便以寻常二字拌入蕤宾熏风里。）
（入画云鬟也常有与我吹胡子瞪眼之辈，尝疑我初心不纯，迎面泼水撕画。其者芳讳业已成了延禧撵客录上的丹笔一簇。倒也常遇见怪叹怪之人，譬如目下连声责问我之女侍。她白纨扇执在胸前，愠容怒色之间也掩不住矜傲的骨，好似张扬着、警告着。）
：这位女侍，你既然说了光天化日，又怎堪为“窃”字？
：延禧门大开，迎东西来客。若非要算起来——
（取冰盏再回的大苏拉护在我身前，她自我入宫时便在令主儿身侧伺候，与她投缘，早做推心置腹挚交，二人情谊可为异姓姐妹。如今我业已婉侍衔身，这点小事业已不需她再为我庇护。复将大苏拉护在身后，尽力将这初见的剑拔弩张，化作温善软语。）
：莫如不曾有人同你上过一课，主家在时，入得门来合该先行报于名帖。
：否则论“窃”字，你与你的同伴，尚且罪名更实些。

【穆韫的心直口快在此刻便展现地淋漓尽致了。】
【我只身前来“问罪”画者，早早与同行的前辈失散，大抵亭里闹出些动静传至人耳里，前辈亟亟从人群外围挤进来，附在我肩耳语：“这是延禧宫令主儿的叩德婉侍，往年都在这画《群芳图》，姐妹们都晓得的。”猜，即便头一年来不晓得的，也会先问身边人，似我一般直前往来质询的，大抵没有。】
“那...我怎知她画得如何呢，万一与真人不符（此处应是特指‘画丑了’，若是画得更美想必无人在意实或不实）还教她记下来留着，误导了人可怎么办。”
【我将眼光投向她的画卷，以衣着寻觅自己。早先还惋惜团扇素纨缺一幅美人，刻下见她的画眼前一亮，只觉正是我膺内构想的感觉，真乃天意。】
“......”【穆韫不止一次要为自己的冲动埋单，但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她最后悔的一次。】“挺...挺好的...”

（即是来人先软了身段，我也无意去追究那没来由的报呈名帖之罪。敞亮亮地由她顾盼的眸往我画中瞥——若是论往日，往来延禧的人若是不察不识，应也不会任她切切贪目寻衅于我之手作。可于每岁必绘的千芳图上，丁香结扣的缘，引我执笔绘卷时，巧思淋漓。目下的我尚存七分把握，但凭与平素判若两别的恣意挥毫、落笔成花，一气呵成由来随心的洒脱，她若不是丹青仙客，何能挑我一分错漏。）
：看过瘾了？
（而世上诸般恰恰好，难解因由的凡人都越不过一个巧字。）
（奉以来者皆客，讲究个东道主之谊，让小嬛娥为她与她的同伴引了座。冰盏里残存的葡萄干酸梅汤还留有一口冰魄，尚能解暑。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好再将自己的冰盏轻易给了旁人，只好再央大苏拉姐姐跑一趟，叫人刮了两记“欠收拾”的眼风。）
：坐罢，溽热难消，留女侍吃碗冰盏还是可以的。

【面对她不咸不淡的反应，我只得悻悻闭嘴，不久她便提出留我吃冰盏，即便香汗淋漓的后襟已被濡湿透，连连摆摆手表示自己不需要，不再好与人添麻烦。】
“叩德婉侍画美人的确别有风韵...”
【忸怩着，偏生冷不丁冒出一句赞叹，与此前待人的态度可谓天壤之别，亦因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团扇遮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鹿眼，生怕两颊发烫的红晕被人窥探。】
“不知婉侍可画过扇面？作品可有出卖过？”
【我自知与人无情分可讲，话题势必归于几两几锭的金钱交易。】

：大抵因美人本就美的各有风韵吧。
（她赞我，我赞她，也赞每个曾入我画来的妙人——禁中难得的热闹，每年十二期，期期有去处，爱凑热闹的嬛娥将延禧门围堵得疏泄难通，索性由她们瞧个够看个够，兴味索然自然就意兴阑珊而去，万法自然，何用人力为之。于是乎，这云鬟香鬓千百姿态，各成其韵，只犹恐笔力不及，描不出美人二字的真谛。）
（惯是个促狭鬼，爱中美人眉间湿漉漉的夏意纯情，却抵近美人娇靥，盈鼻丁香里去取她遮面白纨，惹美人更近急促的潮，铺至耳根。然实则我也有我的规矩，只延赠，不鬻卖。起了玩心，逗她一逗。）
：不过，你既然说了我画美人确有风韵——
：倒不如自己为自己的这段风韵纤影，估估价？

“这...”【更压低了玉颔雪颈，低声嗫嚅】“我、我的本意是为婉侍的画技沽价...”
【这一推脱，反将我置于进退维谷之间，要为自己的身段议价定锤。论理合该谦虚压价，可妄自菲薄又教人看轻；倘若吆喝高价，难免令看客暗讽自不量力。况且倘以金银衡量，真真儿在物化容貌，人格尚存否？红颜祸水不过如此。】
“无...无价。世有千般婀娜、万种风情，岂是俗物可斗量。只我所见，已然各有千秋，既然婉侍擅画美人身姿，应比我更晓此理。”
【大约我将失去获得她绘作的机会，但我也不会为今日所答而后悔。】

（该是提点她此刻正应我期，却又觉得过分刻意。若是错开丁香花期，任是谁再遣嬛娥来寻我做扇面，彼时我未必有如今的兴致与豪情。到底是丁香结扣，也结缘。捱不住，躲不过。我笑了笑，从她玉腕纤指里，将白纨抽出，抵在掌心里拨弄着。眸也自她的眼，下迁至她的襟首鹅颈，再至白纨扇面。）
：区区画技本不足提，倒也千金难买我乐意。
：女侍想做幅什么，说来听听。
（流连丁香圃的彩蝶惹得嬉闹嬛娥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往花海里钻，又一阵阵将毫不吝啬的笑声自丁香圃往外迢迢递来，于是便有更多的人一头扎进了扑蝶之列，各个娇憨顽闹着——此刻若是提笔入画，该也是幅好风景。惜我入宫五载，心性已不如初时，不然此刻，该也与众芳一道儿，成为别人绘笔下的画中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