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重温《白马啸西风》，发现白马的情节基础，就是射雕三部曲里的某些关键要素，透射出金庸独有的表述风格。《白马啸西风》故事很单纯，是一个直线流畅的故事，像一把曲线均匀的汤匙，略有起伏，收束精悍，但也因此略有遗憾。但看得出笔触熟练，思想尤其熟滑，甚至到了无心曲折，直抒所想的地步。而射雕三部曲庞大精密，无数枝蔓旁逸斜出，尽管后来同归一点，中间的种种却变化曲折，无从道尽，比白马浓重许多。
         当年看白，以为是梁羽生写的，那奇异绚烂的异地风光，风情浓厚的异族人，是梁羽生最喜欢着墨的，而且粗看文笔间饱含激情的语调，又有三分梁羽生的模样。但细看下去，金庸笔下那种惯有的沉浑温和之感又透纸而出，待看到金银小剑三娘子嫣然一笑，对杀了自己丈夫的师兄说：“真的吗？你又在骗人。”俨然已归正到完全的金庸艺术世界里来。
         查了一下年代表，《白马啸西风》本来是附在《雪山飞狐》之后的小说，后者作于1959年，但白的写作年代却标识为1961年，推知可能是雪山飞狐出版之时创作的白马啸西风。而1957年时，《射雕英雄传》已经完工，被誉为“侠文化的颂歌”，《神雕侠侣》是1959年完成，《倚天屠龙记》成于1961年。也许白马是继大部头之后的游笔之作，金庸拿此题材来锻炼一下已经圆熟的情节技巧。而梁羽生写作之时也是50年代左右，金庸算是后起之秀，虽然文学情绪上互有感染，但金庸却是自一出来风格就卓然自成的创作者。
         以白马啸西风为门户，观此而牵诸其他，是个偷懒的手法，却别有妙处。
         楔子一就是“合情合理”的奇遇。虽然所有的武侠小说都要奇遇，也少不了奇遇，但奇遇做得相当好的，恐怕还是金庸数一数二。巧这个东西，不用不可，滥用也不行，巧得太过分，读者都不爱信。唯有合情合理之“巧”，才如放了一根钓线下去，引动读者急不可耐往下看。白中的主人公李文秀，又是一个奇遇中成长的侠客，只不过这次性别换作女性，与射雕三部曲的男性主人公不同。父母双亡，仇敌追杀，最普通不过的背景，一代侠客总要从凄惨的身世中孕育而生，郭靖是这样，杨过是这样，张无忌是这样。但身世之不幸，又各有不同，便为各侠者的成长道路涂上了不同基色。郭靖诞生于国破家亡的危难中，杨过诞生于家仇国恨的纠葛中，张无忌诞生于门派林立、乱世飘摇的时代里，而李文秀则是诞生在私人仇杀的背景中。
         说巧又不巧，这些人间事件的发生是完全可能的；说不巧又巧，不是人人都有“运气”赶上乱世，适逢家仇的。
         那么奇遇又如何做到“合情合理”？金庸写法流派属于新武侠，其实新武侠这个头还是清末大翻译家林纾开的，是不是有点不可思议？林纾的独具特色的“技击小说”为后世的武侠小说提供了可贵的艺术经验。除了翻译之外，对于中国后世人情小说，林纾起了开先河的作用，其原创小说已初步脱离明清小说才子佳人的俗套，受西方小说影响，在《洪嫣篁》篇后，林纾写道：“余少更患难，于人情洞之了了；又心折迭更先生之文思，故所撰小说，亦附人情而生。或得新近之人言，或忆诸童时之旧闻，每于月夕灯前，坐而索之，得即命笔，不期成篇。词或臆造，然终不远于人情，较诸《齐谐》志怪，或少胜乎？”
    
         我觉得林纾的这一段话可以为金庸的风格做个绝妙注解。人情小说，附人情而生，贴纹入理，需有非常阅历和极高的心智，如果一段故事完全杜撰，毫无现实基础，那么就算一个再如何高明的文人面壁九年呕血数升，也做不到合理。而人情练达、世事洞明，这两条在30岁的金庸身上都具备，且他还有一大优点，就是善于做白日梦，无论是具体到武学细节，还是抽象到情节走向。善于做白日梦是小说家很重要的素质，纪实作品虽然现实基础好，但不能称为小说，就是因为文章里毫无作者飞腾的想象。


         由于金庸体察人间甚深，所以他在故事走向中安排的奇遇，自然天成，虽然是凑巧，虽是和愉快的想象有关，虽然和白日梦有关，但毫不突兀。比如李文秀纵白马出走，沙漠中又遇霍元龙等人，后者就是杀害她父母的强盗，李文秀逃到一处山陵，竟遇上在此隐居多年的瓦耳拉齐，学得一身高妙武功，由瓦耳拉齐又引出造成她父母双亡的“藏宝”之地——空空如也的高昌迷宫。一段悲欢离合人情百态，短短的一篇《白马啸西风》便已述备。你决不会问，李文秀凭什么碰到杀她父母的仇人？瓦耳拉齐凭什么是武功高手？李文秀凭什么学他的武功？再回顾结构最庞大、世情最迷人的射雕三部曲，主角从郭靖到杨过，到张无忌，哪个不是世态离合中成长，在奇巧中磨练成一派大家？又有哪个曾给人以生硬突兀之感？
         从诞生之“巧”后的成长之“巧”，是大巧非巧。
        楔子二就是现实中的理想。金庸是现实主义的，又是理想主义的，他的理想主义根苗植根于现实中，绝无空中楼阁之感，而是合理生发，美轮美奂。金庸做小说有两大擅长，一个是擅长创造现实中又显奇幻的武功，其武如舞，诗词书画、笔墨棋局皆可入武，在博采众长的艺术化武功中，又折射出深刻的哲理，比如最著名的独孤九剑中无招胜有招，又比如黯然销魂拳之古怪招名“行尸走肉”、“呆若木鸡”等。一个是擅长极尽曲折之能事的情感纠葛，这个大家有目共睹，最脍炙人口当数杨过小龙女生生死死的恋情，最不出名的也有越女剑阿青的一世痴心。
         对于武学，是金庸对自己理想世界非常精妙的艺术发挥。一般技击小说都是写实的，譬如林纾这一段“席间虎盛张其能，必求与遂校艺。遂知不免．试作势。虎凝立不动。遂进扑，奋拳时膊上之筋一一呈露，厥状至猛鸷。拳至，虎作声如牛吼，一扬手，而遂已颠百步以外。此盖拳技中所谓纵法也。纵法者，蓄关元、祖海之气，贯入二膊间，敌来按之，则立软如木棉，步随身转，敌来扑，辄蹈空不中；敌腕一交其腕，则纵气发，举周身之力，以一吼出之，敌触气立颠。即以拳中人，亦日纵身拳，譬如力有百斤者，合周身之力注此一拳，已倍蓰矣。遂法木强，肢腕弗灵，手足分力，进退迟钝；虎轻捷如飞猱，遂乃败绩。”读起来令人眉飞色舞，看起来肯定也相当精彩。但在金庸的武功世界中，动作的美感却另有意境，一切武功皆有智慧，有情有境，有血肉有灵魂，不仅诗情画意，而且有舞蹈之美，比如，就名字而言，“凌波微步”取自洛神赋，可以想象那种乍阴乍阳、神光离合的窈窕风姿，这是一种理想化的武功，真正的技击是很难具备柔美飘逸之感的，只有力度和硬度和速度。而在金庸的想象中，武功如此神奇，可柔可刚，可美可丑，尽可脱离现实的拳来脚去而想象，更重要的是，金氏武功充满了辨正的哲思，并非仅为追求阅读时视觉的愉悦，而已上升到哲学的层面。
         对于情感，金庸更是能家上手。写好情感在于深刻了解人性和现实，不然或风花雪月到不堪，或生硬直拗不可信。写情感难就难在分寸上，深谙世情的金庸，又如何不懂情这一个字的分量，且看《白马啸西风》中李文秀由小姑娘的懵懂无知，变为少女后对儿时玩伴苏普的情深一系，最后竟然深藏着这刻骨的相思飘然远去，让苏普和阿曼继续着百年好合。关于痴情，关于忘却和背叛，叙述得如此干净利落。《越女剑》阿青露面不多，却在最后一刻跃然成为主角，她对范蠹的爱固然是一个托升之笔，但看到西施之后，那种由妒忌到失望和沮丧，再变成了惊奇、 羡慕，最后变成了崇敬，遂打消了杀掉西施的念头，一声清啸，破窗而出，就此远遁。这才真正是神来之笔，跳出了通俗言情的格调。而到了《神雕侠侣》中，情发挥到极限，百种婉转，千种痴缠，揉碎了读者的心。神雕侠杨过，和小龙女虽然如普通人一样相恋，但又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因为他们之间是如此相像，如此理解，如此相濡以沫，是亲情、知己、恋人的交杂，比许多言情故事都来得自然流畅，又超离世俗。
         白马啸西风的结尾处，李文秀走向玉门关，茫然不知所终，但永远放不下对苏普的思念；射雕三部曲中，郭靖黄蓉携手襄阳、战死襄阳，让人长怀长念；杨过小龙女神雕侠侣，绝迹江湖，空留一个小郭襄半生蹉跎江湖，闲抛青春；张无忌脱去明教教主身份，携心爱女子归隐。此外又有令狐冲和任盈盈之笑傲江湖，袁承志和温青青远走海外，异域建国，陈家洛孤身一人，感怀香冢……哪一样不让读者掩卷感怀良久？哪一样不在现实的青荫中，折射出隐隐的理想之光？
         熟读人间半世书，走笔江湖龙蛇浮。时评总论通透处，闲撰齐谐胜今古。
         这就是金庸武侠，看似闲散，实则厚重。


在薇风兰影的空间看文看了许久，太欣赏佩服她的文采和思维之广深啊

顶顶顶！写的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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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7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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