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真正见过太液池的水，就连做了三晚噩梦，越州府中的老人常说梦与现实相反，但落选的真实感总挥之不去，大约与拾翠殿的檐墙结盟，久久在此笼罩。这番古怪颇有由来，梦里我拾了包袱走出宫门，便是殿下立在那处，她有一万年没来看过我，专为兴师问罪而来，曲江坊的宅子自是泡汤了，长安故旧照旧要将我拒之门外的，而越州有什么，越州只有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盯着我，盯着韦氏旧门。
我捧着一盏茶，径直走到明美人的面前，露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只胜在一位明眸皓齿的娘子，即便是哭也得唤作梨花带雨，柔声将茶送到她跟前。
“您喝茶吗？”
她姓卫，我知道的，后来长主再次召见过我，用纤指在案上划了一个“明”字，她夫婿的氏族在长安人丁兴旺，也送过个把娘子入宫。那天许是侍女忘了关窗，我透过重叠的树影想瞧瞧卫麟在做什么，可树下是空的，风也不来的寂静。我算是回不去了。
“我瞧今日殿上所备之茶是您入宫前常喝的，便斗胆前来唐突。”转眸再窥圣人正与首座娘子交耳，敛眉再往后处挪步，抬眼挽个笑来，“原来您是这般模样。”

（慈舆宝扇，九曲屏阑，万炬灯火点耀垂檐的红绫绸带，东风送吹太液，荡生层层绿波。帷中谈笑之间，业是几波姝秀轮番献艺，唐域疆土孕生八方伶俐，才可尽态极妍，争奇斗艳，她们只盼撷赐金桂，优赉傍身，便非再可与同日而言。）
（区别于鼓乐齐鸣，因作令词，倒肯提神细聆上一回，思忖能否见得新意。然出挑者者甚寥，亦不必再提可否入眼，掩在妃红宽袖里的一根葱指搭在紫霞觞缘，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顶上雕花。）
嗯？
（直到身前突兀起声，将游离在外的思绪唤回，能及时回应她。）宴者以酒助兴，你不报名姓，我缘何受这一杯茶？（鹤颈傲抬，在她清澈目光中但闻后话，遣左侧馀侍递盏。）便看在这茶香的份上。
（眼波蕴一脉萤光藏遁，像寂寂夜空里的孤月，陡然生亮。玉手托住碗盏，端近垂触琼鼻，覆鸦睫。）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那便说说，你耳闻我许多，如今目睹，可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不甚明白，长安的儿女都喜爱在一壶金波中浮沉，或许是尝过香甜的佳酿，酒的含义在这里并不相同。总也在长安走过两季春夏，嗅得出今日殿上所供的玉壶春，传闻甘洌香甜，不易醉人，我只恐饮醉失仪，握在掌中而已。
“妾越州韦氏，有幸得过长主两句提点，却人微言轻，未能有所报偿，连常伴左右也无可而施。今见美人，心中颇有些感怀，便望您饮了妾这一盏。”
我是极其诚恳的，长安城里除却长主，真无一相识之人，它与明宫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我只是经行此处，没什么资格同她们共赏。钧天殿外有一株不算老的桑树，正是乌椹垂枝时，因疑心会有一两颗不长眼的落在衣上，专程避了走，敛眉却见人人着了相似的衣裳，像什么华美的器物的行走。旧宅迎了新主，便要好生添几件摆设，我大约是其中之一。
“我只听说美人是卫麟最爱的阿姑，这与我所睹没有什么不同，轻易便能做旁人心尖上的人。”
低眼浅笑，不觉执杯略送一口佳酿，唇齿间只有甘甜，尝不出什么酒气，便宽心展颜，朝圣人右首的悫美人挽一个略带傻气的笑。
“韦荆拜服。”

你太可爱了

（卫氏平步青云，得今时今日之地，倚仗了镇国长主之尊多少不敢说，却定是有这层缘故。故在我心中，她非但为长嫂，更是君臣，便是提起封号名衔时，便由衷生气一股敬重。眼下，她所青眼的女子正站在我的面前，虽然谦和有礼，但我却对于这份唯诺而提不起兴趣。）
（不过，拥有共同敬重亲近的人，总能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拉得更近，我暂时压下心中的顾忌和困惑，予她一个柔软的笑意。）
原来如此。你既得长主之恩，又曾居卫邸，也算是我们之间的一点缘分了。盼来日能在丹阙相遇，便不算辜负长主对你的栽培。
（茶汤盈盈，香气飘散回绕鼻息，持盏凑近唇侧，丹樱上下交覆，呷一口清甜甘醇入齿舌间。）嗯——是那个味道。
（喉中残存的琼浆清烈，饮过酒水，这盏茶便显得细腻柔滑，正如韦氏这个人，周身温吞的气度让人颇感舒适。提起卫麟，心下一软，手中喝茶的动作也停了。）
她竟是这样讲的？（舒靥。）这倒也算不得什么事。

鸦睫的倒影映在盏中，我以此规避悫美人投来的目光，她此刻心中或许饱含困惑，这是哪里来的傻气娘子，竟在此处不知天高地厚起来。玉壶春用甜香笼罩大殿，它格外厚爱我，叫一个初来乍到的女孩晓得明宫的妙，那玉阶金殿分外可爱起来，即便是我也触手可碰。
“妾是盼着能在此处与美人再遇的，耶娘在世时常教导妾知恩图报，我心念着不能随侍英主，总也能换着法子将这恩报了，偏就遇上了您。”
英主的脸，只在几夜梦魇中清晰过，但我知道她要用别人的眼睛将我拴住，注视今日的投诚，注视韦娘子在她李氏后宫中的悲与喜，尽管我疑心自己再不配痛尝悲喜。
“今在长安没有什么能倚仗的亲故，所结之缘皆未能长久，想着总会走运一回，叫您饮下我奉的茶。”
我不知这次离开越州便是永别，舟车千里，山峦起伏，家乡应当不远，海风吹过一颗炙热的心，那么心便是故土。如数对她说完早已备下的话语，等待她对我的审判，而后再是漫长的，圣人对我的裁决——留在浮华的明宫，或是拥入我心念的波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