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商忽谢时，乍起犹觉衣冷，推窗去望天地鸿蒙，原是砌下梨花一堆雪，冬已悄然至了。难得有心取乐，遂与渺渺向后花园去，她要裁湘妃梅枝，我便立在树下仔细拣选，风息平淡掠过，如同这无波无澜的光阴。协理六宫的惠、贤二妃行事稳重，兰庭并无过多起伏，实则这“协”字多是过场，我既不曾允见她们，自也无意置喙，乃至额尔赫自南粤还京，只留他吃过一盏热茶，便吝啬至极地遣归。坤宁宫已足够静了，也足够安全了，窸窣的衣声甚觉突兀，抱着花枝归来时，竟见觉禅氏立在阶前，脚步不由一顿】
【宪妃的犯颜直谏，如人已置危墙下，理应重整旗鼓，虽远不能令我心服，但故事讲最后一字时，那封泛黄的书信赫然在目。我终于勾勒起那些或寡淡冲和、或讳莫如深的具象，除却史书工笔所载，她究竟是怎样的人、又究竟怎样动人？起初心中冷灰徘徊，自然刻意退避，然而时日久长，到底好奇占得上风。惠妃侍奉向来尽心，也不疑她会赤忱以告，然诚因这份尽心，或许怜悯正是轻描淡写的肯綮。于是沉默片刻，将贤妃去意视若无睹，只道】
贤妃，【龃龉诚然可以被搁置、被淡忘，但人心中的块垒不能，如同四目交参时，顷刻便山鸣谷应地错开。再想六年亲桑，内宫情势虽忽明忽暗，山雨汹涌之下，倘非一意孤行、坚清壁野，竟连凤位也难坐得服人，可心却明亮剔透，裕妃的张狂不臣、她的柔肠粉泪，既比之当日愿不值一提，纵是芒刺在背，又岂觉艰难？眉目有片刻的恍惚，但无声消逝在风中】留步。
【仿佛是掷地成声的勒令，纵然在这权柄旁落、四面楚歌里，依旧理所应当，但它确凿是心平气和的一问。慢慢拨开目风，去望檐下稀疏的落雪，既无往日光华摄魄，笑竟更真切了】
你若没什么要紧的事，陪我坐坐吧。【当璀璨生辉的日光骤然沉落，并栖身于月冷云淡、寒树清影间，它必不再流连于世人的感戴。开口竟懒用“本宫”，这在妾侍面前，无不高高在上、因威重令行的自称——其实我从前并不很喜欢它，只是心甘情愿，而此中是耶非耶，早已无需论了。至贤妃神色错愕时，却又弯起一双英妩眉来，她确然失去了蓬勃生气，但经年积淀的曼妙、坦荡、乃至桀骜，仍能浮起一点活色生香的旧影】放心，不会太久。

【纵然年青的皇后处在她一世顺遂里遭逢的艰境，她递与的话仍若珠玑赋声：晦暗些许的泓水，望去时尚是明澈清川。两处同样峙立的玉躯投下的影子在霜光下交集，惟有不愿触碰的眼风里分开泾河与渭水，恍然中竟觉，我自诩骄矜的某份殊异，其实放诸于声色喧靡的紫闼间，仍会被不断地、裹挟着共与，所以也无甚意义】
【动摇只有一瞬，概因我不得不记起论争横飞的曩昔，也承认在心底安放妥当、难以消散的一份怨怼，数月前听闻帝后纷争，更有几许坐视笑观、看她祸事惹身的快意。我无疑曾是万/岁与先后旧剑情深的见证者之一，诤声频出那日所引来的疑忖，也因苏善与桐一于坤宁檐下的那回偶逢消弭殆尽。阖宫嫔御再有宠渥，于孝思娘娘亦是不能及的，赫舍里氏亦然：我向来这样笃定不移地想着。因而，交予待帝后鹣鲽谊深的信定的同时，我悄然退居在搏荣争宠的一线后，生恐只会产生痛苦的浸溺，不去触及一片水中月】
【但在今日，我对她的邀留无法给予沉重、决绝的回答。再不欲涉于会逢、再不齿于尘嚣，在初初从难舍的旧忆里抽身开来的当下，相与的旧习依然是涤荡不尽的慈悲与温柔，我自知不必、不能，也不想笑共处禁庭的一位过客痴妄。遂启唇，轻声应着】是。
【惟难料她的谓称‘我’，眉心不可避地动了动，本如静潭的眸光凝彻了半晌，方在昏晖落临的清月下付予回应】……好，【我无从揣量她出此行、又想对我说些什么的因由，只在一顷浮现的预想里，答案几欲搭在思绪的弦间，却因不敢言而隐约。宫鬟如是牵引着一后一妃，两厢梨木椅分罢前后之序，我妄自许下一个因礼数而起，却实来不知能否实现的承诺】娘娘想说什么，便说罢，臣妾俱恭然悉听。

【傅山炉中正爇沉香，轻袅袅的烟气不绝如缕，浸得眉目温柔平和。当与生俱来的热忱剥离，目光不必为华绮、波澜与承诺留驻，镇日再有长思，大多是漫无边际的“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成光五年，我步入这座盛大恢弘的城池，固有意气风发，却每一步皆是方凿圆枘，而成光八年，这座城池瘦窄许多、寂寥许多，我却渐渐觉出它的宽容，好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鲁莽，总有礼教与世范恰到好处地阻挠，于是无疾而终，也安然无恙】
【之于这般海纳百川，我同样肯投桃报李，当年笑贤妃乔张做致，尚不及深林寺中扫地僧心静。如今在跌宕里回望惊澜，竟也生出些无伤大雅的释然来，但又确凿是释然吗——满庭雪意烙在窗纸上，近乎朦胧地起势，那光与影被风驱着，随波逐流般与日色偏移，无可无不可、无能无不能，仿佛空荡荡的心胸。风什么都看见了，却什么都不愿说】
孝思皇后，她是怎样的人？
【自七月萧萧冷雨后，追怀之风何曾迅疾地来，便也何曾迅疾地去，似空掠过坤宁檐上鱼龙，激起它们无关紧要的苦泪，但这样沉默的鉴证里，眉山蓦然轻拢，神光鲜有在眼底凝聚，认真望向她】
我只听你说，也无一字不信，【明知她不会、更不甘，仍要大方笑笑】不许留情。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赫舍里如此说起、问起孝思皇后，这位我其实已渐渐不再生出孤悯的追怀，又沐浸过似合时宜的思念之风、在方才忽然想起的旧日坤极之主】
【她为何想要知晓，又想知悉些什么呢？我记起从前的缠念与一些有关不如与思旧的恼恨，知道太多人已将娘娘当作不必追忆的前尘旧事，也当作可以相负与忘却的故人，那些残念也往往与此相关。成光五年的我常怀一种日渐惫怠的不甘，知明无法的我佯作未留执拗，而后识海将它当了真。而看似无尽的泪水落下过、撕裂般的悲恸存在过，所谓‘放下’又当真真切吗】
【这也会是自四载前的恰春堂中后，由小觉禅再次提起‘萨尔都娘娘是什么样的人’。我将‘我只听你说’当作不得违逆的懿令，又仿佛可以宣泄某些今不如昔的逞风快意，可情形太不像元后旌旗下、如今似有声势的皇妃待失势者的扬威。或许有一日，她也会守得云开月明，而让抱念者将念想抽丝剥茧，本也是一样痛苦的折磨】
……那请恕臣妾失敬，【我失敬于赫舍里、也失敬于此刻只能被我在话中‘肆意’描绘的娘娘。沉默像是很长，又太仓促，只有声音坚决，所昭的念愿执着得昏然沉黯】便如她们的追想所述，风禀温柔、垂范六宫，是位青史永记的、很好的皇后。【又笃定地舒展开笑，】但您一定并不只想听这些。
臣妾并不够格评判孝思娘娘，不过，若是实话，【语调稍扬，又较之前更和柔了，初升的月色只迎得了泰半云霁，朦胧忽幻地映在身前，很像她故去那日的晦暗月明。】孝思娘娘很像一轮不算矜盈、但温暖的月。她太温柔，也太善良了，【咬字一松，垂下首】
孝思娘娘总能容谅宫中姊妹们的舛误，常盼六宫清平和睦，亲力前往言说劝诫，虽然圆满常常并不容易；会因下人的遭逢心软，纵使旁人因而说她优柔有余、寡断不足。【话语始而同自己相关，逝去的时光不能复还，旧忆却能】会因交付臣妾料理庶事、觉得臣妾辛苦而愧疚，哪怕臣妾从不这样想；会记得臣妾的小字，也会记得臣妾再细微不过的喜好；真心与善意总会在孝思娘娘处得到报偿，即使初时所求纯粹简单、其实并非护佑……
【这回的句尾没有‘皇后’。】她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的好处，臣妾要当真说来，恐怕要说三个日夜。【我终于望向她，弯眉笑起，湛明的实意似乎不敬，可讲述的欲望实在太了无止境了，我笑着反问】暂时到此为止吧。应已说得很多了，您信吗？

今天一定！

信与不信，如今很重要吗？【仍是玩味的语气，眼波却掠过她久浸情思的眉，俨然温和自洽】你说了这样多，我却单单觉得，她或许也很辛苦。
【只因四海万民供奉尊极，他们无不虔诚，必也无不严苛，而这样的金彩泥胎如何烧成？它若质地柔软些，便会在炉火中苦苦忧煎，终似焦熬投石、东零西碎；它若质地坚硬些，便不得不被磨棱刓角，仅余一出规矩却怪诞的形貌。微微想了片刻，倏忽问道】
这四方宫墙里，固然有人流连忘返，但更多的却是锁向金笼。贤妃，当格格不入走得太远，究竟离开难一些，还是留下难一些？
【春山静静一低，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斛中香雪，这一问分明郑重其事，却似乎从未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只因我们本就是答案。光阴抽丝剥茧，终将赋予棱角分明的顽石一个结局，而温润平滑的谢玉亦然。宝篆依旧轻软地骀荡，它未能隔出两端壁垒，反与温热的水汽作伴，为二人勾勒出一方天地茶庐，仿佛对坐的并非红墙中人，仅是兴之所至，则春秋飘逸的闲客，无有恩怨、无有挂碍，只有眼前茶、心中趣。至两只汝窑釉碗一搁，碰出声清脆的撞响，方才如梦初醒般笑笑，是茶庐收歇了】
回去吧，雪已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