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庭深闭，西风几度，飞雪飘零。是元月初三的夤夜，半白的疏枝频撼着，却了无红笼高悬、吉联福帖，惟化在冬夜里的喘息与残意，将殿阁饰染得仿佛落满尘灰。虽然宫侍无不勤恳、灯烛尚在点明，实来本没有灰烬】
别再烧地龙了，【以干涩的声音轻唤，字辞紧挨着触骨的寒，沉在月碎清影下，衬得片牖久明。我将对自己的判词捻在口中，告向神情已依约悲恻的苏善】不过枉费。
【其实不过是长卧病榻、难得好眠的第三日，可今下不同，每一回阖眼，皆要记起许多事。病躯在此时太敏锐了，敏锐得捉及住某份讯息，清醒地叩在心门上，却只余一声沉闷的钝响。已在意料之中了、没甚么可强求或挽回的了，往日执拗得坚异的皇妃这样想着，任旧事的游鱼曳过疲怠的心膺】
【我本已鲜少记起它们，长安、旧宫、衰老的祖邸。落瓦的故檐，永远待缮的圮墙，厉色不改的父亲、嫌怨在容的兄长，与温和似春的母亲。失恃的四岁、失怙的髫龄，几近活在书屋与殿垣旁的一整个童年。岁华换却，这是住在心底的故梦，秋声迢迢。曲断后，尔后我回到真实的世间、切实的新乡，再睇见石案上已安置了数载的那座玛瑙小筑，黯然又欣慰地想着，让遗物复遗物、馈传仍可作念想】
那座禁城摆件是先惠主临行前赠与我的，【她当然知晓‘临行’谓何。我没有看她愈渐低垂的眉眼，只专注地说，】它便留与你。【话至此，便有了淡淡笑意】让它在怡王府中伴着你吧，苏善。
那一柄象牙扇呢，便替我取来。【我唤烛照。它便在身畔了，隙间所绘的山水隐隐，无力相举、更不用去瞧，摩挲在掌，即可以清晰地看见它。我记起十五年前在沉香亭的某个朗昼，与分属二人、却一致的坚然去意，边怀想地笑了、一壁喃喃着】她会来的。
【京城、月河胡同、煊盛的觉禅府、冠名正观的紫禁城。谆谆诲来的阿玛、真挚温暖的额娘，勋满不盈的玛法，云回昭明一同读书顽闹的应是、阿柔与阿盈，一面之缘却足以记之平生的应玺，风禀贤柔的先时惠主。然后是无数场新宴，嘉瞻格格来了，一步步走向我，背对着沸反盈天、薰风万缕】
【一如今日，若我料想中的，没有遣谁去传、没有声讯惶急，她来了，定是执意要来的。这回没有如旧的笑意、没有‘闯’入门中的佩环珰声，惟有重枕沿、病榻边的相会，佐光是独照的一树淡月。我看向她，用没有妆黛的双眼，声很轻】嘉瞻嵬仪，【笑像在‘得意’，虽然它的背后，是一场凋谢的花事、将断的梦】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灵蛇果然还是灵蛇，【声音枯涩、浅薄、易碎，却字字句句，纤尘不染】现在还在与我说着心愿呢……
【一顿，我笑问她】可我们实现的愿望已足够多了，不是吗？【又笃定地添】不是谁，是‘我们’。
【背负门第的初心是心愿、善恶有报的执念是心愿、相伴日久的期殷同样是心愿，在荒寒魂断的这个深夜，我已然深悟，贤妃的青史一笔已足矣，那份执念也尽可不必再记起，至于作伴的时日，占尽平生的泰半、甚至将近全然，业已幸运足意。最后的钟鸣不断敲叩着，我在愈渐沉重的体悟中笑说】
我真的从没有遗憾过，灵蛇。【排车应选、共入宫闱，妙微与抱朴的相叙，最初的一场小宴至翊坤与景阳每场盛大的芳筵，争执与重修旧好，永矢弗谖的誓言，觉禅与嘉瞻因我们的偿恩而荣极，都无比珍贵、浑然无憾。善意也在心底永驻着，厌恶过、恨过却未曾诽谮过、伤害过，我业已守住我的初衷，它圆融而完满、也熠熠灿明着：那便足够了，不是吗？】
【可我的辞别尚在持续，是与平生最重要的人的辞别。她伏低身，面庞的挪近，便是如旧般、踏实的明艳的挪近，此刻却不觉我的了无铅华有何殊异：在侧身与她的相望中，告别的氲氛已是主律。我与这双眼睛的对望已然太久了，似乎永不知厌倦为何，我感念着这份永恒的‘记得’】
虽然夜深了、烛灯很暗，但只消一想，你的眉目即在眼前了，它常有的勾勒形状，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剥离不开……
灵蛇，【这两字念来，却为何又觉痛苦万分呢？病痕累累的膺怀仿若烙下两个滚烫的心字，往事的回溯在灵海中目不暇抑，某件事物的流逝忽而教我仓促地喘息。我极力想握住她的手，却又一寸难伸，这时才知‘放下’是何等千钧之重：我们皆被迫看一次枯条的新折、一场挂月的残雪。千言万语终于难留，明月与星辰的破碎从未留痕，惟有落红飘荡，孤燕衔芳，蘸过云影】
不要难过……【再寄无凭，气游竭尽。执在另侧薄纤中的那柄扇最终滑落，虚空的气力已无法将它重拾，故梦在此瞬悉断，眸前只有黑白、无尽的黑白。开口的声太轻了，】不、不要忘……
【‘不要忘记我，那便不算食言’。可这段终章，最末也未能言道：西风将它们吹断了，阖上眼时，已是秋声敲户、疏星零落】
【临别前，我辞行过越来越空渺的她的影子，缓缓背过青灯，走出煊赫的宫门，走入一片没有冬日、没有萧瑟的白昼，并走向母亲的怀拥。这里只会迎来存善的报答、真心的笑意，她拥抱我，笑着催徘徊在旧宫前的孩童归家，颜容永远年轻、病痛不曾骤临，仿若在这个世界，并没有误将异乡作新乡的梦发生过】
【纵霜冷，纤琼皎皎，满院芳影，犹是春前】

【甫入宸闱起，我便不太做梦。从来将辽敻而芜杂的梦境视作无稽之谈，因不信神佛、不笃鬼怪，只信青云登高的路途，皆由己身营营。而梦里不着边际的痴人境，仅是无为落败者的避世安隅……或许这样批判也不算公允，我曾艳羡於神爱口中娓叙的，仅存於九重天阙的绮丽烟火，星陨灯燃，蒲城焰火般的庄秀之景尽在眼前，然却远逊于帝阍之上，帝后所睥睨之景、我那时对神爱道，景致本无优劣之分，只因那景身处椒庭，便成了千金之尊的宝相。由是在接二连三的梦中，也曾见识过苍穹布星火的盛景】
【但自成光元年见识过兰闼的崔璨烟火，方知宫桓内外，实则无有泰多差异，所谓陆离流光的天际，甚不如蒲城手艺人的状元祭塔、八仙过海好瞧。是以从那之后，多是得一夜安眠，辗转反侧的经历再难得了】
【但近来却很奇怪，分明是火树银花、烟霞迤逦除夕宴节，缘何总在梦到潸然之态、生死决别之景。这样的梦接连做了几日；是日归宫，正端坐菱花铜镜前，欲教云篆卸洗钗环，闻见太医院熬制的安神汤，忽而膺底一颤，遣人备轿向景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