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船夫说的,那是一个难得的晴天放在威尼斯一点也不假。
在那个日子以后,迪兰再也没见过威尼斯的晴天。本来令人愉悦的地中海城市,冬天也会有堆叠的云层,浓重的雾气不详地萦绕在潟湖的上空,水道反射出阴沉的天光。方才降下,还不算猛烈的雨水撕裂了往日河道里盈盈波光,一圈一圈漾起交错的涟漪。
他在苏珊家地的阁楼上,俯瞰这座因为天气陷入焦虑和颓然的城市。
风似乎不算很大,只是湿润的空气带来粘腻的寒冷。他搓手想要让自己的周身温暖起来,从天而降的雨水随风渗入他的领口带来冷漠的不适。屋内虽然温暖,却混杂着茉莉花的香气。苏珊夫人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他喜欢茉莉花,特意摆了一些在餐桌上——这股香气是白色病房独有的,没想到在威尼斯也能觅到。
疾病对生命的腐蚀在威尼斯也可以找到踪迹。
他从口袋里掏出沙漠之鹰,鬼使神差地地将绳子套在手上,却发现自己和它再也无法合二为一了。自从患上绝症,即使用手指抚摸金色的球体,他和沙漠之鹰的关系依旧被阻隔。他无法感受到胜利和战斗带来的满足感,只有体温让塑料球体愈加温暖。那只属于他的鹰,自他患病以后就悄悄离去了,它不甘心留在绝望、颓废、充斥着阴霾的世界里,于是振翅高飞。那只鹰只认识他炽热的灵魂,然而,圣马可教堂也不能点亮灵魂的火花。
涂抹在墙上的米白色涂料些许已被岁月腐蚀,露出灰白色的水泥,根部无可避免地皲裂出白色的罅隙。远方的天幕一点一点变得昏暗,细密的雨水中,水鸟在圣马可教堂上振翅飞起,凄凉地寻找一处合适的住所。他听不见自然界以外的其他。蓦然,威尼斯在他的视界里开始腐烂,红彤彤的苹果忽然被时间腐蚀成了灰烬——连修道院都不会敲响大钟。
最终他的身体敌不过寒冷。高起的墙壁为他阻挡了寒风,全身衣服被浸透的寒冷让他不得不回到屋内。
他顺着有着雕花扶手的楼梯慢吞吞地走向洗手间,寻思着是否要先回房间拿一套可以换洗的衣物。他的身体有些麻木,和神经似的,昏沉在屋内的花香中。
洗手间的镜子倒映出一张熟悉的面孔·——迪兰·波利尼亚克透过镜子看见被腐蚀的自己。
平日里翘起的金发被雨水浸润得服帖,趴在他日益瘦削的苍白脸庞上,绿色的眼睛比以前更加浑浊。过去这双眼睛澄澈似高处俯瞰的原始森林,茂密的林叶在阳光的浸润下闪耀着磅礴的生机,深浅不一的绿色盘踞其间带着别样扑朔的美感。除此以外,他还是以前那个迪兰,至少从外表来说如此。
阁楼的底部响起钢琴奏鸣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有些不分明。他徇着声音走到阁楼下,果然放置着一架有些古旧的钢琴。
熟悉的感觉打破了麻木的昏沉。那架钢琴虽然古老,但是名贵。许多年前他在维也纳短暂地进修过一段时间的音乐,那架钢琴和面前这架来自同一产地。他和老师坐在观众席上,聆听者演奏家手下流泻出的优美乐曲。起先他只是能听出乐曲中的音符,在演奏家炉火纯青的记忆之下节拍毫无偏差;而后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乐曲会有这如此美妙的高低起伏,每一个滑音点缀其间恰到好处,他的眼前最终呈现了一张图画,在磅礴的雨声里,伴随着雷电撕裂天空,一叶小舟载着一个将死之人沿着河道进入潟湖。
和他的情景如此相似。他已经要死去了,他的手再也不能抚摸黑白的琴键,不能十指如飞。
他从虚无中斟酌到了一股莫名的情感,于是寻了一件黑色的雨衣披在身上,打着伞乘坐贡多拉去往叹息桥。那是一座密闭的拱形建筑,由内而外只能通过桥上狭小的窗。那座桥梁连接法院和监狱,监狱曾经是一座封闭的石牢,粗重的铁栏杆将其封闭成一个永无天日的暗土——几乎没有人可以活着离开无光之地。
当囚犯经过这座桥的时候,只有风能通过小窗听见他们的叹息。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作曲家要让将死之人乘着贡多拉进入潟湖。那起码是有光,有希望的地方,而石头打造的监狱,却永远不得见到天光——他忽然悲哀地感觉到,他的生命曾经会随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搭乘威尼斯的贡多拉一起汇入浩渺的潟湖;当患上疾病以后,他成了叹息桥上过走过的罪人。是他的懦弱和逃避让他的生命永远无法搭乘小舟进入潟湖。
死亡的一侧,那里的潟湖不会倒映群星。
迪兰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透过狭小的窗口,他将沙漠之鹰一掷而下。金色的球体成了暗淡环境里唯一的亮色。它从高处坠落,几秒之后没入河道,连触碰水面的声音都被腐蚀。
反正,反正它只是一只球而已。
既然我的手不能弹奏钢琴,也不能在球场上继续拼搏,甚至连陪伴队友都不能做到,那么我还要这样的回忆有什么用呢?让我一个人,对着这只球怀念曾经作为身体一部分的光辉岁月,怀念着曾经并肩作战的故人,然后在无情地把它夺走?
让所有的胜利都离我远去吧。属于过去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留存在我的脑海,夺走我弹琴的能力,夺走我继续追逐目标的机遇?然后,在我最辉煌的时候抛弃我,让我远离赛场,让我没有办法对陪伴我的人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