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一阵地裂山崩，九州大地一震悚，霎时间改换天地。我疑心是我阿爷龙颜大怒，那山鸣叩俯之声就好像他的孝子臣僚一般跪得笔直、跪得响亮。它叩罢算了，数十块巨石滚落山崖，在山腰挟持大木。紫骝马疾驰而出，在我眼眶中只留下一道残影，如光如电，亦不过如是。
“那个石块就好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啊唵唵唵唵唵。”
我仰面躺在一道沟壑之间，一棵黄杨木钳住了双腿，脑后的青苔之上开着一丛石斛，我知道，摔在这的时候我砸碎了两朵，正枕在脑后作香丘。
“打个商量，你要是现在显灵救我，我后半辈子最少给你当十年的和尚，这笔买卖划算吧？”
我仿佛仰面躺着，跟树后面的那位打商量。
“你知道吗？这买卖不亏。”
我抬眼，睥一眼这位不知好歹的佛龛里的石和尚，继续鸡同鸭讲。
“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我汉话已说得很不错，好赖能打个来回，小马胖嘟嘟雄赳赳嘚儿嗒停在断崖峭壁之间。金光饱绽，打那头火烧起七千九百八十八朵浓云，全是大红色，红得我眼花缭乱。我一骨碌蹦下马，一骨碌连摔带滚到他跟前，可不能认错了，“你的兔子车坏了！我来接你走啦！”我对着那根黄杨木大声喊道。
咦？没动静。风一吹，满身热汗一收，显出两分凉意，这山上荒蛮无匹，石头里却开着小花。我抓着小花朝他那头爬，脚下一个哎呦！差点把自己也摔下去。
“你——能不能——把——手——给——”哎呦！话没说完，小黑熊踩着我的脑袋嗖就荡了过去，比我还快，一下扑在了人怀里，“那你！”我对小熊下令，“你把他带过来!”

马蹄声嘚嘚，来救人的英雄脚踩祥云，胯下龙马兴高采烈，细看腹内屯有两斤料草。
他对着黄杨木说话的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块木头下一瞬就会跳起来变成一只带兔子耳朵的车，抖抖耳朵、抖抖腿，然后蹦蹦跳跳地跑出森林去。谁知兔子没来，人好不容易在头顶露出的半个脑袋便又出溜下去，一声哎呦震天响。
我在坑底发出呜呜声，用手在花上推推，推到一团深色、有一点儿卷的发，希望他扪心自问。
“你知道啥啊。”
“哦？小熊？”
熊是半个瞎子，木头拱不动便来拱我，一只鼻子伸过来，湿漉漉、暖烘烘，打腰下腿下一耸一耸，我被它拱得害怕，用手推这那颗熊头，然后被他抱住，用烧水壶一样的嗓音凑到耳边来可怜兮兮地安慰着，顿时神顶天灵，气冲霄汉。
“别这样，它还是个孩子啊！”

不是小熊，是我！我不知自己因为什么生气，明明不也是小熊吗？我揪着那朵山石中的小花，快把它的茎给揪断了，脚下磴摸不着，差点又踢丢一块石头。熊在那头抗议，骂我没有良心，剥削幼熊，乌鲁乌鲁一阵乱叫，我终于跳到他俩跟前，哼：
“我知道你掉在这儿啦！”我想法儿挤开那块石头，伸出一只手来给他，还没等着他接，就干脆像刚才的小熊那样，确认似地，把他一把给抱住了，“我什么都知道！”
熊爬上我的脑袋，啪啪，给了我两巴掌。我不生气，冲他龇牙咧嘴地笑，“我来带你回家去，怎么样？”是不是大大的像个英雄？“小芙！”

“你还记得我嘞！那你可别忘了找找我的萧。”
他的声音还像个小孩子，小熊比他还小，我被他这样驮着，却像被矫健的河套马扛在肩上，安西都护胡青骢，不惊讶帝王要把他们豢养在京城里。我不该可怜他，毕竟我在这京城里拥有的一隅也不比他的大许多，我们耀武扬威，却在危险来临时心知肚明地缩到阿爷阿娘身后去。
我的手晃下去，拍拍他的肩膊，坚实可靠的肌肉下有一颗略显青稚的心。一步步走，不怕泥泞和昏暗，像扛起任何东西都不费吹灰之力。我便从胸口闷出一声笑来，低声说：大英雄。
“大英雄。所以，你知道送我回哪儿去，对不对？”

咦！“我把箫给忘啦！”
我拍一拍我的肩，示意他爬上来，熊怕他不明白似地来给他做示范。我把熊薅到怀里去，拽到胸口，熊从领子里探出一颗脑袋，被我一巴掌糊了回去。
“那我......”我嗯嗯啊啊地答应着，“我找到了再还你吧！”找也是要找的，可要是找不到，我可就不还啦！“我......”
脚下有个土包，是不是小鼹鼠，不小心把我给绊倒了，——我一下摔在草上，干巴巴的枯草争相往我嘴巴里扎，小熊一个趔趄，像荡秋千一样，飞出去有几步距离。我抹了把脸上的草，又把他重新地背到我肩上，颠颠地跑去找小熊，一边捞熊我一边说，有次小羊羔子腿受伤了，我额吉就这么把它给背回来，小熊他妈妈小时候也这么背他。说到最后我说我能不能说蒙语啊，这里的话好难。
好难！我换了一口气，把他往上头掂了掂。小熊又扒回我的脖子，连带着那匹枣红色的白蹄小马，“也对，也不对，你可要抓稳啦，”我把他扶上去，自己也一个翻身，跳到了马背上来，两腿一夹，催道，“咱们得去一个，有那么点儿没劲，我不是很想去的地方！”

“找不到可要送我一个新的啊——不然，他们又要说我了。”
我阿娘最怪我丢三落四，不知道珍惜东西。我在他肩上趴久了就犯困，他的嘴开开合合，不知道什么时候吐出音节，什么时候闷，字和字串在一起，也不总是完全能成一句话。
“停！”
我张开手掌，五指绷得极开，在他眼前陡然一抓。
又慢吞吞地松开了。
“说蒙语，说慢一点。”
于是上了马，他便一股脑地倒出契丹的绿豆和芝麻来，一会儿倒在我耳朵里，一会儿倒在马耳朵里。不在马上，我把他比作龙驹，心想有马百般好，总不会平底摔跤，可上了马，我又觉得颠簸得头疼，四下观望，寻找四个轮子的车架，口中喃喃：车呢，要坐车。手往腿上一抹，滑腻腻一片殷红。我在那麻木里顿时觉出疼来，凑在他耳边跟熊一样哼唧，把血抹在他衣服下摆，小熊爬出来了，估计它晕血，眼里一见了红，便又开始烧开水一样叫。
只见猎场旌旗迎风，猎猎之下，停着彩车一座，那上头悬着的五彩结罗，怎不是某位小殿下的彩车尊驾不是？阿林怎么老是乱跑，倒总能跑到地方，解救她的**哥哥。我扒着他的肩膀气喘吁吁，指着那车。
“车！妹妹的车，我——我送的！”

车呢，我又开始生气，这次不是气他，也不是气小熊，只是气我自己，我怎么就没有车呢！我那两个响当当的哥哥姐姐，也没想到要弄一辆车送我！“可是......”我纠结了，胯下骏马一振，扬蹄嘶鸣，“他不在车子里！”
他流了好多血，这个他不是那个他，这个他的血热乎乎的，手指却冰冰凉，怪我把他给摔坏了。一手持缰，一手打怀里乱摸，我记得我有药的，就装在绢布的小荷包里，是额吉给我缝的，可那小包摸来摸去，只摸出半颗碎掉的糖，对不起，我用蒙语说，对不起，我又用汉语说，小熊尖声尖气地在风里大叫，马蹄飞掠过一断枯枝，把那些车和彩旗都变成一片模糊的小影子。心跳如雷，我这才反应过来，他身上那股很淡很淡，淡的像花，像檀一样的香气竟似叫风给吹散了。
“小芙小芙，”他没哭，我倒快要哭了，马跑得比呼吸还快，我干脆也不握缰了，只是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你吃糖！”

要是不在车里，说不定也困在林里，我支起身子，想同猎场门口的侍卫说话，但马跑得像一阵风，一下就将他们抛在脑后，我只好又挨回他的胸膛，把小熊抓过来，两臂一圈，抱在怀里。
“没事的，没事的。”
反倒我安慰起他和小熊来。他递来的糖有浓浓的奶香，一点儿酸又有一点甜，碎掉的边缘割开舌头，我以为它割开了舌头，好一阵子才发现那腥臊的血腥味是从喉咙里弥散出来的。于是我才敢笃信这糖的滋味只有奶甜，草原上的东西都还没叫我失望过，比明宫的好。我偷偷把糖咬碎一半，塞进熊尖叫的嘴巴里，低声跟小熊说：
“甜的，别怕。”
别怕，他还没真正认识我，先生说我是大明宫的祸害遗千年，他还没真正见识过唐璜的厉害，只认得小芙。
宝马如流星，在小熊的叫声里，九成宫禁苑的大门被契丹的客臣悍然闯开了，我教他一句汉文，让他“虎假狐威”，广为宣颂。
“王公贵胄，出入禁内，不得阻拦——”

千万重的大门厚如高墙，一股冷气从里面冲了出来，好像用了很大的劲，要把人给扼住，捏攥进夏日傍晚的微风中。我悄悄地问他，王公贵胄是什么呢？话音未落，那股冷风就被扑面的热气给冲散了，灰蒙蒙的烟里绕出一颗眼睛，那些像花一样的灰眼睛把一切都盖住了，只有宫女们慌慌张张的尖叫声刺出来。
我驾着那匹小马，枣红色的马鬃，雪一样的马蹄。他在我身背后，我沾着他热乎乎甜腻腻的血。小芙，在下马前我告诉他，我可真喜欢你，你和他们都不一样，谁要是问我为什么，我就偏偏不告诉他，只有你，你问也不问，就肯跟我一起，——呼！小熊给了我一巴掌，亲昵的毛茸茸的爪子，我把他抱下来，颠颠簸簸的烟尘与颠颠簸簸的脚步。我说，其实我也能看见的，不过不用现在这双眼睛，我看见他在火堆里，火烧得天都快要塌了，——小芙，我扶着他向里走去，我们把他救了，你今晚还会到我梦里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