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眼笑了笑，对她这段指桑骂槐不以为意，茶香在淙淙水声中满溢而出，阳光透过窗纸，足下拉出的长影跌在地毯的繁花中，顾影自怜道】
不想就算了，我寒衾冷褥孤枕惯了，不缺这点儿人气儿
【面上仍噙着笑，却又不掩饰浓浓的失望，进了口她新续的茶，眉头一皱】这茶太涩，换寿眉来
【故意“找茶”，茶盏不轻不重墩在桌上，换来叮啷一阵碎响，盏盖一跳，又斜歪歪搭在了杯沿上。一双眼向她直直望过去，叹道】
家里连盏合口的茶都喝不着了

【叫她抢白至此，非但没恼，连那佯装出的无理取闹也一概散去，眉宇间又是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待新茶至，端起细细品咂，揣摩良久，这回茶盏落的轻，把才放出的话头又收了回来】
喜欢在这就留下吧，等三月东园的梨花开了，替我时常折几枝送去书房那侧的厢房，供到三清案头
【整衣站起，从簸箩里一打相同的红纸中抽出一张，按压在一旁，四指在上叩了叩】
挑拣了这么半天，我看这一张就很好
【两臂一伸舒展筋骨，望自鸣钟上看了眼时辰，驾轻就熟蹬了靴子往她床榻上一倒，合衣向里卧去，含糊道】
在你这歇个觉，过半个时辰来喊我

【整个身子陷入枕褥间，扑鼻满是暌违已久的清淡熏香味儿，多半日在路上，撵出一整日的路程，早是困乏至极，周身蓦然松泛，神思顷刻便涣散混沌起来，醺醺然已摸到了周公的棋盘，冷不防让她唤回，迷蒙着一扭头，不情不愿翻过身，在她腕子上一捉】
知道了，别吵
【从枕边胡乱摸出方帕子，搭在眼上遮光，合衣睡着并不舒坦，一时犯懒也顾不得许多，只脚上受布袜桎梏，很难解乏，遂一蹬腿，握着她腕子撼了一把】
替我把袜子脱了
【少年执笔，而今控缰，一双手早布了茧，手背在她大腿上一拍，手掌摊开，哼笑差遣】
你也伺候伺候我

【老宅修的阔，又只我一房人在此，深宅内院本当少闻人声，但年节下总是非比寻常，偶有爆竹腾空的炸燃声穿过重重院墙透了进来，此是江宁城的不眠夜】
【灯影婆娑，围炉夜话，喧嚷声随着一同跑了去，耳边骤然清净，不由扑了扑耳廓，目光一定，笑道】
不拾狗剩
【才有一颗栗子滚的远，藏在博古架一角的阴影里，和地毯融为一体，奴仆一时没着意，便去亲自捡起来，吹了吹上头浮灰，随手赏了离着最近的一个扎着双髻的小丫头，信口道】
穆去疾十二了，他能一人独骑从江宁到淮安

【十来岁的小子，正是学着孤傲的年纪，事事拧一圈，坐不住是真，想玩炮仗也是真，但还有一层大抵是不耐烦哄她们做那些闺阁小把戏，看破不说破，一笑带过，揣手在圈椅上坐定】
蒋家的这个小丫头你不是很喜欢吗
【倘是在帽儿胡同的老宅，此刻定是聚在鹤寿堂，人头攒动，当是才从祠堂检查过明日祭祖的仪程，正和叔伯兄弟们促膝长叙，一夜倒也不显的多么长。哪怕是去岁留驻太平，众人围一沙盘浅析，尤嫌夜短。陪同妇孺消遣，当真难为，腰背一松向后靠住】
我猜穆去疾不会听你的话，他不单要自己放，还要点到二门外去，没准已经冲出大门到巷子里去了，要么你也跟着去瞧瞧？

【原意是要支走她，好偷闲去捣弄丹药，亦或回几封书信，未想她没上当。对自己拙劣的主意忍俊不禁之余，再添一程】
困了就去眯一会儿，过一个、半个时辰再叫你，只咱们自家人，倒也不必尽数守着规矩，等撑到子时也算是守到新岁了
【说着又忍不住笑了笑，索性把话摊开了】与我守岁有什么意思，去寻两个灵慧的丫头，你们编绳描样说闲话，做什么不都比与我干坐着强
【座钟的指针才摆过亥字，离子正还有整整一个时辰，长夜漫漫，无所事事，熬的令人昏头涨脑。经她妙手一转，眼前人影晃过，室内登时又亮了一番，起身去接下灯罩罩上，取过银制的细长灯剔按在一边】
我在这你们也玩不起兴，我去前头一方天待会儿

【这份心思摆的昭然，不怕被她看透，更不惧被猜中后会有窘迫，坦然相对，应的很是爽快】
是啊，甚为枯燥，巴不得赶紧躲躲去寻个乐子
【与她相处或是十分存九分，便是流露出的那一丁点也要再掩一掩，又或如眼下这般，端的一副事无不可对人言的敞亮，两厢南辕北辙，却并不觉着有什么突兀。话说的不讨喜，要惹她恼惹她厌，笑一垂首，先一步堵话茬】
大过年的不兴闹脾气，是你问我，定要说真话，不好诓你

【窗外是满院满城的喜庆，腾起的烟花炸燃，点点姹紫嫣红的星亮布上窗牗，室内却静极了，以至于烛芯一声细微的燃跳声也显的震耳。取代她才站过的位置，重取灯剔，挑了挑落下半凝的烛泪，涌出一股新泉，仍持着温和笑意，话也仍不中听】
男女有别，内外有分，你不懂
【转手在她下颌过了一把，尤不过瘾，俯身又在她面颊一捏一弹，搓了搓指腹上带起的脂粉，龇牙咧嘴唬她】
小混账，胆敢再敢胡来一回，瞧我怎么治你

【秋后算账非君子所为，却是我常做的事，一宗事不急立见真章，逾十日，逾百日，又或三两载，慢慢的翻这笔账。她那桩事也在这本账上记着，偶有兴致了拿出来点一点，也不过一句话带过，倘没有缀着的那队人护着，一路坎坷起止餐宿】
【在她后颈上捏了把，没再继续翻旧账，嗤了一声，并不掩饰对她自得的瞧不上】
上的去马吗，找的着南墙吗，说牛皮话！
【受她送到嘴边的这瓣橘之余，连同捏着橘瓣的指端一并咬了一口，总要让她长点记性，哪怕转瞬即忘。笑拍了拍她发心安抚，既是脱不得身，便老老实实坐下，同她唠一唠鲜有提及的年少时】
从前过年时我总熬不到子正，更不要说天明，连夜半的饺子也等不到，母亲总是会给我留两个，放在我床头，初一的早上一醒来就看见了，不然我是要闹的

【忍不住摇头，又提醒一遍】他十二了
【十二的少年已不是稚童，正卯着劲儿的想往外飞，一得自由身自是不会轻易回来，玩也好，躲也罢，没准正猫在哪个院偷酒喝。我也曾有过那样的不羁，不过要更小一些，仰仗父亲宽纵，明目张胆偷饮杏花酒，一头栽倒醉到年初二，醒来时母亲满面忧容，父亲则是讪讪揣手，不敢出一言】
【隐在岁月累积的重重浓雾后的记忆，远比猜想中的更为清晰，甚而鼻间似能嗅到杏花酒的清香，眉目一松，神情再闲适不过】
我父亲会做一捻三响的炮仗，能震落屋檐上的积雪，他总带我去偷着放，瞒着母亲不知，但那声响太大了，隔着三道院的邻居都听得见，回来时母亲总是持一柄鸡毛掸子立在堂屋，父亲不敢进，每每都要推我进去充当先锋
【说在兴头上，合掌凑到她耳边一拍】比这还要响，就像六月时打的旱天雷

【那些我追之难及的回忆，于她来言或许只是司空见惯的家常，祝家再上不得台面却也双亲皆在，便足以叫我艳羡。兴致来的急去的快，转瞬散的无影无踪，收住话音，把干果碟往她手边挪去】
防备积食
【炮仗有些年头没动过手了，火铳、火炮却是常听的响，笑她叶公好龙，提议虽佳，但半点念头没有，当下否了】
大冷的天儿，你还是坐这慢慢吃吧
【一应小碟都挪到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连茶也掀开盖子，又说一遍】好了，放我去自在自在，你慢慢吃吧

【世人道江南，多比柔弱女子，再了不得也不过含嗔一怒，殊不知在这万般柔情下，冷不丁就是一记寒刃，化作一丝丝阴冷往骨头里钻，不知不觉教四肢百骸桎梏。贪一时月夜好景，手炉早已冷透，眉目间挂染了层薄霜，室内暖气一烘，霎时氤氲开。灯烛复燃，目向垂放的床帐】
外头月色不错，不去看看吗
【桌上茶已温，倒也不嫌，饮了口润过嗓，才迟迟解下浸满了冷夜寒风的斗篷，自去掀开半幅帐幔，暖黄的烛光随着闯了进去，手背在她脸颊一挨】
醒醒神儿，白天做什么了，怎么病病殃殃的
【勿论四季轮转，始终单袍在身，便惹出两声透亮的喷嚏，自觉去净过手，拾了颗渍过的青梅含下，解袍蹬靴，盘膝在她床边坐定】
很久没见你写字了

【捞着单袍的手一扬，一袭靛色长袍正落在捧巾的女婢怀里，身上寒意随之去了些许，踏梅望月本就是即兴而来的雅趣，万不能早早做足准备，非是风露中立中宵不可，一抚冻木的耳廓，不以为意道】
这算什么，我小时候常着单衣在及膝的雪窝里打转，吃碗热姜汤足矣驱寒
【转年在不惑之年上又添四载，膝下独子却不过十二，捡她一缕发丝缠在指上，轻扥笑道】
穆去疾从前教你养的太金贵了，这二年才总算像个模样
【摆手挥退递来的寝衣，稍俯身，在她下颌一点】你们女人养孩子啊，男孩女孩通当闺女娇着哄

【虽于内宅少有停留，但偶尔窥见一斑，便可得知全豹，倒也不是要责问于她，能承欢母亲膝下，享尽慈爱，那是穆去疾的福气，从旁观之，甚而生出嫉羡之心。点她下颌的指头转而一勾，嗤道】
扯谎
【事事清明，也不碍在骨肉至亲上犯个糊涂，显然在此不信她】等过了谷雨就送他进水师学堂，你心疼也够不着了
【近来身心舒惬，安逸的过了头，不由松弦，又或是已不大在意，将那被认作胡吹乱诌的话默认下，轻轻掀过。一撇垂至脚踏的幔子遮出大片阴影，多半身子隐在其中，取下下晌拘弦时套在拇指上的牙色扳指，放在她掌心上】
去岁他随我去过水师学堂，满心满眼的欢喜，我在少年时日子过的太累了，咱们这个儿子就让他松泛些，既不乐意走科宦那条道，也随着他吧

【向窗台上摆着的小自鸣钟望了眼，正被烛台遮住一角，但约莫着差不离】
亥时三刻了
【与她近几年相处的时间并不多，即便独处相对，又多囿于床帏之事，话更是少说，如此稍坐闲话，一句话头说到话尾，再想另找一个话茬需得刻意为之，抚膝顿了一息，便被她一问挑起眉峰，笑问】
嫌我啊
【从十八岁上压抑的脾性，近几载愈发张扬外显，既已招嫌，偏不如她的意，不去另取一床被，抬手拽落床帐，径自躺进她暖好的被窝，待后脑枕实了，合眼要睡】
不回书房了，今晚就歇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