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端在生宣上印出沉重的墨色，很快洇透了纸背。
青女的声音传进内室，徐徐一应，便立直身子，将柄身压在笔搁上，“如意。”
我唤他稍候，轻踩起绣履，踱往外间去，
“今日倒巧，有一件事，要听听你如何看。”
@李应恕º

流白窃翳，激云潜卷。青君椽掌于明宫总难翻腾波涛，人间终究归属人间帝王。四围禁内常是春容，后庭又乏轩冕之威，杯石软山如天筑壶觞以自酌，一阵风吹落枯雨，便是它掸落的枷耧冠巾。
但春色太绵腻，易搡挼着这副骨架往过度平和中去。而我们的心是不能时常摄入这种平和的。
侍女拨帘，堕洒一地碎珠。
“真是亲阿娘，我这难得回来一趟，连口水都喝不上就要对策答疑了？”

“答好了，少不了你的茶。”
轻拢起宽袖，与人对坐，袅娜的桂花香氤出悠悠余韵，倒也不同他客气地开门见山。
“前日去择定布料纹样，偶知如今宫中医科事繁，多半宫人头疼脑热，是管不上的。”
如今皇后关起门来——自己窝在蓬莱殿过日子，逍遥快活，哪里顾得上旁人死活。可宫内侍应人数众多，一传十十传百，难免落得口舌，若能一改此种局面，大抵能博一个贤名。
“人若抱怨起来，最能兴风作浪。”
洁净的指尖轻推一只白瓷盏，新贡祁红，正冲出一层好颜色。

年幼时我们也常这样静默对坐，便只是无声地在同个屋檐下呼吸，像两株缓慢生长的垂藤。
她不会追问我列子研读到哪一篇，我也不会探究她在内闱如何周流斡旋，仅依存于一种虚空又现实的支撑，如冰海泊舟时脑海中有晴云奔卷，雪刃之下腥液喷洒出狷红印纹。
这种静默被岁月滋养，使得我们逐渐能够明白话语未竟处的意味。
“人心若归拢起来，却也是一件利器。阿娘想做这支破盾的矛？”
水纹荦荦，拘囿掌中。

“这池静水，也停了太久。”
端盏来品茶，透过薄瓷度出的熨帖热意正相合宜，一垂弯睫，像只说茶，“再不尝，就没滋味了。”
梁后圈出一道风水宝地，去享用她的安稳，可一茬又一茬的娇花，已将在唐宫，掀出更新的风浪。
况且——就不能说是因为我善良吗？
“他们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母亲的心是雪株出淤泥。”
我们甚少这样评价彼此。黑水滔天也有浪击白沫，悍雪覆地只为掩劣土斑斑。宁愿相信万物是灰蒙的，再观人世，心中反而好过。
“但归根结底这会变成一桩生意。皇后对内廷诸事向来淡然，如今有熹妃在前，旁人总会少留意母亲几分。但这样拉拢人心的事若做到明面上，就大有不同。”
观天一喟。
“何况事有两面，此举要得成果，最大的一道坎就是压低费用，那么供货药商必定更换——这可是得罪人的。”

“偏是你的嘴甜。”
我略过他的夸，平平一笑，眉间仍锁着些许愁容。
李应恕在浮沉中锻出一颗玲珑心，再添眼观六路：总能一针见血。
而我却另有思量：“唐宫之中，也并非只有我与她。”
新秀迭起，总有一二堪用。淡茶漱去浓香，温吞许多，“况且由我牵头，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是评撼动草药供应一事，“可一旦有梁后之命牵起此事，阿娘更想，是你同我一道。”

“皇后毕竟是皇后。”
不知是不是去岁盛夏乃十数载间少见的郁热，辗转经冬，我再见莺掠青芽时，心境早已由湃涛入阔海，只余一派平和。
“我们一道自然最妥当，但明宫之内，你我该笼络的究竟是哪一颗心？母亲自然最清楚陛下与皇后是怎样的人——皆非贪功之性，您将这功劳先捧上去，再由他们名正言顺地恩赐下来，宫人同样能够知悉，且里外都齐全了。”
饮多酒，始知茶味浓。
“那时具体的活儿要分派给谁，岂非仍是母亲说了算。”

李应恕多么聪慧——我不由感慨，这基因的强大，当然，李缄也有笨孩子，那么这样优秀的儿子，全然来源于谁呢。
这毕竟是关起门时自夸的糊涂话。
笑时轻弯着眼眉，终究放下许多。
“到时候，你可别怕烦难。”
若非最烦难之事——我怎么会要他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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