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不着边际的蜚短流长中，亦天玲的形象变得严肃了许多，安稳了许多。唯一不变的，是那份独到难测，是那份聪颖决断，便如云雾中的峦岫，退一步，则难窥全貌，进一步，则拜倒轩门。
这一切的转变，或是有意，或是无心，亦天玲自己都看在眼里。
然而，亦天玲，是她自己的性格也变了。她还是那样爱说爱笑，满口乱七八糟的胡话，但举手投足间，却多了份高山仰止的气度，多了份成竹在胸的从容。
她沉默的时间随之也越来越长，除了每日不辍的基本功训练，以及常有为之的教习喂试，剩下的时间，亦天玲全都用在了酝酿心事上。自诘、竭虑、询心，千般回转，万般心思......她发呆的频率越来越多。有时对着林中的虬枝，天边的浮云，一看就是半天。
某一天，木师傅偶然路过廊下，见亦天玲在花圃中凝坐端视，默然良久，发出一声微弱的慨叹，那轻叹被别的学生听到了，说的是：
“登堂入室......”
亦天玲入阁未及一年半，已入“神”关。

亦天玲说得口干舌燥，从地上拾起个竹制水筒，刚喝了一口，恰见台那侧有个窈窕小巧的人影，怀中抱着一个硕大无比的灰布包裹。从练武场侧墙的拱门里走入。她远远地见到亦天玲这边，先是愣了愣，随后果断地扭头，转身便要回去。
亦天玲用眼睛捕捉到这一幕，将水筒往地上摔了，身影“嗖”一声便飞了出去，速度之快，惹出师弟妹一片咋舌声：“下一组，姚山灵，谛观，你们先练，等我。”
亦天玲追赶虽然极快，然而亦天玲所追的那人，轻功也十分了得。那人身上虽携有一份包裹累赘，行动之矫健仍如兔突狸奔、轻快如飞，足不沾地似地转入校舍区内，借着周遭绿植竹木的掩护，拐弯抹角过了几转。一路奔到宿舍后方一角，那人影方才停了脚步，探头探脑，向大路上望去。
“跑了那么远了，应该把亦姐姐甩脱了吧.......”
忽听得耳旁有人冷声：
“抱歉啊，还差一点。”
钟若昕猛地打了个冷战，臂弯里包裹差点抖掉，她转首一望，亦天玲食指恰好捻来，在她鼻梁上轻轻一刮。
“躲我啊？”

“没，没有啊.......”钟若昕很努力地挤出一个不含心事的微笑，这种违心的举措使她看上去像是苦恼于肌肉抽筋。
亦天玲眯起眼来，表情十足似要把小鸡一口吞下的狐狸：“呦呵，装上了是吧，你这么实诚的孩子也在我这儿扯谎是吧？要扯谎，那至少也得叫你红儿姐姐或者程墉哥哥来呀。”
不待钟若昕说话，亦天玲已伸手在她包裹上摸了一把——不得不说，虽然这一举措若是在二十步外看来，完全就是一个寻衅揩油的流氓所做的动作——亦天玲开口了，带着那种在放学后讨要午饭钱的小流氓的腔调：“小妹妹，包里装的是什么呀？”
完全是按捺不住，钟若昕脱口而出：“亦姐姐你笑的好猥琐啊........”
“胡说！”亦天玲气鼓鼓地反驳道，拿腔拿调，模仿着戏文里的老生：“快说！你和你那些小兄弟小姐妹这几天老是躲着我？是因为什么呀？你手里拿着这一大包兵器，是要干什么坏事儿去啊？”
“你怎么知道——！”钟若昕话到一半，猛地将口捂住。这等于是把亦天玲话中的大部分结论都认同了下来。

有那么一瞬间，钟若昕朦胧地看见亦天玲的脸上浮现一阵异样的神情，含带着矍然、钦佩、无言.......那神情中所蕴含的深意要是用一句话来表达，便是：“这么变态的谎话你也说得出来，不愧是和我朝夕相处的室友啊！”
“厠筹丢了？”柳心萍脸颊飞红，虽然像是随时都要晕厥，却又靠着极强的责任感硬撑：“丢哪儿了？”
“丢，就丢在后头，路过的时候，玩着玩着就丢了！”钟若昕唇舌间流利地流泻谎言——原来一旦开了头，撒谎也并不太难，钟若昕想——“她现在可急了，要抢我的！您快帮忙找找。”
“那个，这个........”柳心萍嘴唇紧抿：“我，我帮你找找——小若昕，你要不也......”
“我不行，我也很急！”钟若昕抛下这话，撇开亦天玲的手，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亦天玲拇指食指摩挲着，仿佛回味刚刚包袱皮攥在手里的滋味，她的人整个陷入了仲怔般的晃神中，思考着一个相当严肃的话题，那就是：当自己被自己所擅长的无耻给反将一军后，到底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忽然，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小天玲。”
亦天玲僵硬地回话：“唉，唉？”
“这张手帕，你不妨拿去。”柳心萍捂着嘴，伸出的手微微颤抖，好像在为自己随身之物的下场哀悼，她又咬了咬牙，下定决心般说：“如果你还嫌不够，师傅，师傅去帮你——”
亦天玲伸出手，快速地晃动着：“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师傅，你可能是真的误会了什么......”

钟若昕甩脱了亦天玲，步履飞快，几个起落间便越过了演武场，转向后山林荫道去，走过坑洼不平的石板山道，踏上鹅卵石铺陈的小径，迤逦向山林幽渺处走了一段，茂林里深处的兵器相击之声，就在行走间逐步豁然开朗。
钟若昕警惕地回头观望，确认自己一路不曾留下任何足迹，亦天玲也没有紧随其后。钟若昕再三确认，终于闪身道旁，拨开一丛蓁莽，矮身入了茂林。又钻行了一程，眼前逐渐开阔，来到一片宽敞的林间野地。
石崑、程墉、段红儿、南飞鍠，与亦天玲相熟的同伴们无一不在。在他们之间，还摆放着一张破旧的桌子，上面横七竖八摆着些散乱的笔墨纸砚，另有几个卷轴书册，看名字，都是阁中典藏的武学招式。
“来了？”南飞鍠很乐呵地上前，接过钟若昕递来包裹。钟若昕愁眉不展，嘟囔了一句：
“我被亦姐姐逮到了.......”
石崑和段红儿腾一下站了起来，迅速地靠近，一左一右，像是要解剖钟若昕一般。
“她在哪儿逮到了你？”
“你把她带过来了？”
“她和你对上话没有？你说了些什么吗？”
“为什么不直接跑回来。”
“我，我.......”钟若昕的脸蛋通红，下一刻就要眼溢泪花般地委屈：“我怎么知道她会逮到我呀！这一切都和你们交代的不一样！”

她委屈归委屈，头脑倒没有一点儿迷糊，三言两语，把自己和亦天玲相遇的事情和盘托出了。段、石二人听了，都只是沉默。石崑抱着胸，想了许久，半句话也不说。段红儿摸着下颌，仰天默然，也是一言不发。
“咯啦啦。”南飞鍠将包袱皮摊在草地上，一件件把武器摆好。他做好这一切，看了一眼自己的同伴们：钟若昕坐在桌上，脑袋耷拉下来，垂头丧气；段红儿、石崑如临大敌，抱胸苦思。南飞鍠不由得好笑。
“我说大伙儿，你们至于吗？”南飞鍠很用力地一叉腰：“实在不行，我们就和亦姑娘直说吧，我觉得她是能体谅......”
他这话还没说完，石、段、钟三人已将脑袋摇的像一排被风吹动的拨浪鼓。
“不可！”“不行！”“太羞耻了......”
南飞鍠的脸颊抽了抽，转而面向程墉：“程兄，你的想法是什么？”
这一问，居然也让程墉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但，或许是精于此道的缘故，他摆脱那沉默要远比几位同伴来得更快。

程墉用很深刻的眼神望向钟若昕：“她在校舍和你脱节了，第一时间没追上来，对吗？”
“对！”
“那便无妨。”
程墉的一语，点亮了段红儿和石崑的眸子，她们似乎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关键。段红儿用喃喃自语的语气解释道：“程兄说得对，有这一点拖延，亦姑娘便追不上钟姑娘了。”
南飞鍠满不置信地双手抱胸：“那可是亦天玲呀。段姑娘，你确定钟姑娘抱了一个大包裹，还能甩的脱她？”
段红儿微微摇头：“我和净姐姐聊过。培养“神髓”，是无法使人本身的修为倍增的。若要比喻，培养自己的“神髓”，更像是在学习如何“充分发挥原有的十分力量”。但无论如何，轻功修为是无法以这种方法在短期内倍增的。”
“呼.......”不知道是自我安慰，还是心头的巨石真的砰然落地，钟若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双手捧着腮帮子，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净师傅什么时候到？”
段红儿伸手拨开身侧的一根葳蕤的横枝，抬头看了眼悠升的旭日：“看日头，时间应该差不多了。”
果不其然，正如段红儿所说，约莫一盏茶的时光后，树林外的路径上逐渐出现人所发出的、刻意的脚步声。
大家听到那声响一步步接近，反而放心了下来，那是他们所约定的暗号。再说，大家也都知道，要是亦天玲真的找到了此地，她走路是绝不会那么容易被人听到的。
不多时，净便寻到了通幽的曲径，撩开树枝走了进来。段红儿率先双手成揖——那种很独有的，干练的女班长的气质在她身上展露无疑——带着同伴们向净躬身行礼：“净师傅好！”
净相当地随意一摆手：“免礼吧。既要遮人耳目，便要懂得偃旗息鼓。”

“净师傅，那个.......”南飞鍠扭扭捏捏，配上他那身三尺男儿的雄伟身量、阔肩豹腰，居然有些好笑：“我们特地请您来此，不会耽搁您或者别的同门的时间吧。”
“无妨，虽言阁中有门生三四百人，当真焚膏继晷的，又有几人？你们难能有意请教师长，做师傅的，自然是喜不自胜，又岂会嫌弃？”净的面目藏在那张黑白分明的面具，遮掩了面色上的一切好恶，单单从语气上，却能听出几分唏嘘。
她话中的含义，众人几乎立刻意会到了。南飞鍠也就不知道怎么应声了，他的笑容就像是卡在气管里似的，上不去下不来，十分难受。他已想到，这当儿无论对净师傅的话做不做表态，都似乎坐实了对同门的奚落。程墉一言不发，看着尴尬的南飞鍠，脑中念头忽然闪过：
——如果亦姑娘在此，她应该会用很浮夸的表情说：这太正常了，我上私塾那会儿，若不是为了应付师长，谁愿意当真读书呢？
程墉刚在脑海中想到亦姑娘，净师傅也发觉了众人的古怪，开口问道：
“天玲儿不和你们一起参与授业吗？”
她恰好面对着钟若昕，这句话虽然没有指向谁，却似乎压着钟若昕作答。钟若昕摆了摆手，目光求助似的向段红儿望去：
“不，她.......”
一道极有默契的暗号在段红儿、程墉、石崑三名智囊的眼神交汇中传递了一圈。最终，段红儿开了口。
“亦姑娘不来，不瞒您说，其实我们这次修业的目的，就是为了躲着她。”

净的身子稍稍仰直，段红儿居然难得地从她嘴里听到了一丝“趣味”的意思。
“为何？”
“因为.......”段红儿咬了咬下嘴唇：“她进步的太快了.......”
“从上一次春校那时开始，石兄一言道破了她心中所想，我们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她都在努力承担着守护我们的责任，正因为她的能力出众，我们才在不知不觉间，仰赖她、依靠她，把她当做我们这个团队，甚至是同级之间的主心骨.......”
“但是，这样一来，她的负担就太大了。”段红儿说到此处时，微微动情，眼圈又有些发红：“日后我们将遇上的磨难，只有更多、更险，到了那一步，如果她依旧依仗自己的智慧，逞强肩负其责任，我们害怕，害怕......”
“害怕，她还会受更多的伤？”净补充着段红儿的话：“就如同去年春校、冬校，今年春校之时那样？”
没有人用语言回答净，但是所有人，几乎同时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可是，”净好奇道：“那也用不着偷偷躲着她练吧。”
“这是我的主意。”
说话的人是石崑，他那双皎然的星目，非常直接地与净的眼睛对上。细心的段红儿、敏锐的程墉，在此刻相觑一眼。
他们都发现了，石崑的手是攥紧的，显示他正下定了某种重大的决心。
“我不想输给她，也不想让她知道。”
南飞鍠补充道：“这个修业一开始也是石兄提案的。”
“但你却愿意让别的朋友知道？”净反问。
“对。”石崑伸手，阳掌向天，遥遥指向众人：“没有同袍互相砥砺精进，我追不上她。”
南飞鍠双眉轩起，钟若昕嘴唇翕张，程墉、段红儿，众人全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
他们朝夕相处，最懂石崑性格。如此直抒胸臆之事，石崑向来鲜而为之，更何况是在众人面前，自陈武学天赋不如亦天玲，更是匪夷所思的怪事。
——那一刻，他们脑海中的亦天玲，露出了大跌眼镜的面部表情，“噔噔噔”倒退了三大步，嘴巴张的吃人般大：“我靠，死傲娇开窍了！”

“给我闭嘴！”石崑对着身后无人处大喊出声，伸手连连挥舞，似乎要驱散亦天玲在自己脑海中所留的乌云。少顷，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颇有违尊师之道，故而诚恳地向净致歉：“抱歉，净师傅，亦天玲给我留下的影响实在是......”
“啊，不必多言。”净微微摆手：“其实不止你们几个，门下已有不少人斥责天玲儿败坏阁内风气......”
鸦雀无声。所有人脑海中都闪过一个念头：“考虑到他们说的是亦天玲，精神污染这种情况也很正常。”
“不论如何，你们有意提升自己，总归是好事。”净一边说着，一边靠近了书桌，她从随身的包袱中取出几卷书册，一一传给众人：“这些书册，你们自行抄录阅读，是阁中前人所遗的手记，这些书收在藏荆阁内已久，却极少有人借阅。”
南飞鍠接过其中一册，只觉书页泛黄，上面微有灰尘。翻开看了几页，顿时哭丧着脸：“为什么是文言文呀.......”
下一秒，净带着怨怼的目光就直戳在南飞鍠身上，似乎在反问：“你以为为什么这些书没人看？”
南飞鍠顿时不敢说话了。
净斜身靠在桌上，清声问道：“若是书册不足的，可以合看一本，都准备好了吗？那么开始了.......”
“第一课，我们先讲【形、意、神】.......”

花了好长时间，亦天玲才终于摆脱了柳心萍，步履急骤，匆匆向演武场走来。她一边走着，一边用很委屈的话，低声地埋怨着：
“又不带我玩.......不过就是最近比较忙，冷落了你们嘛.......可恶，下次再不理我，小钟你的零食肯定.......居然还跟我搞声东击西这套.......唉？”
她的步履俶尔停顿。远方的一众师弟妹见她归来，有几个向她连连招手：“亦师姐！快过来看看！谛观打赢小姚了哦！”
亦天玲却是身形僵直，似乎被一道清空霹雳击中，她嘴唇翕张，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嗫嚅着：“对啊.......声东击西......糅合不到一起的东西，我为什么要刻意将其糅合在一起？重点根本不是“我应该创造出什么样的技术”，而是“如何将合用的技术信手拈来”，这才对啊！”
她用掌心重重地排了排太阳穴，确认那想法依旧镌刻在思维的深处，难以溟灭。她眼神茫然，举目四顾，半晌，才痴呆似地张大了嘴：
“一直以来想不通的问题，就在刚刚，居然被我突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