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有道，三月三，生轩辕。摩柯难得不在府中，晨光碾于伙房阿婆笃米糕的瓮钵时，他亦满面红光地来告假，说是与友人相约往长安郊祓禊。我不知他要去哪条野河，但亦未很忧心——终归不会是今日落宴流觞的曲江。丢人丢不到熟人眼前，便与我不相干。
月绾风微，夜有别事。
朱雀街橘萤点雨，排目成海，玲珑悬天，映人面三分春色。温火旋集，掌中擎一盏素屏纱灯，将贺梦梦捧着的半只古楼子照得油光灿灿。
“你会不会……领到一个饕餮？”

上巳节夜，有朗月好风，但长廊灯烛亮如白昼，月不能争辉，被笼进一团又一团橘黄的光里。
我对驱邪与灯会兴趣尚不及朱雀街沿道的摊铺，从南至北 ，走不过三分之一，我已吃了四枚透花糍加一碗樱桃羊酪，倒不觉得撑，只是甜得腻嗓子。于是改换口味，在炉边苦等，候到一块新烤成的古楼子，羊肉被椒豉衬得鲜香扑鼻，我忙着接饼渣，又被烫得直咧嘴。
“我是饕餮那也得给你讨个一样的。”

指尖自他前襟拂过，掸去酥皮面饼的褐渣，顺势拍了拍腰封下的小肚子，漫啖半宿竟不见鼓出来，这么探着才觉出点柔丰脂藏的意思，也算他的一项本事。
灯影粼粼，我在一阵羊肉香味儿里默然，垂目腰侧。
“我已得了这只白泽，况且我看那老翁很是铁面无私，你分到饕餮的话，说不定他还不给换。”
将他唇角沾的饼皮肉沫也抹下来，三分迷茫。
“中午没吃饭？”

“那老翁虽铁面无私，但我看你却亲切得很，不然你和我换。”
拍到肚子时下意识屏气吸腹，奈何内容量有限，其中空间实在无法再做压缩处理，收不进几寸，索性黯然放弃，继续埋头吃饼。
胡乱舔了舔唇边残渣，眼珠骨碌一转，比划出两根晃悠的手指，尤在期待晚饭。
“吃了两碗，第三碗吃不下了，中午那道栗子乌鸡汤好喝，不知还有剩的没有，回去也想喝。”

“未尝不是个办法，如果他慧眼识人，应当不会分一只饕餮给我。”
贺梦梦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能讲道理，十有八九是听不进去的。但是如果他心情太好，那就更不能讲，快乐占据世界的每个角落，根本没空听。
将白泽面具挂在他腰上，空出手来托住一方帕子，正接在边吃边漏的那张嘴底下。望了望灯火琳琅的长衢，食摊密布，香气萦涌。
“从这儿走出去，你还能喝得下汤？”

“二郎焉不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正因为那老丈慧眼识人，才能看出你我有些相似。”
李如意的大道理有许多，不过甚少对我用，我也有我的快乐方法，例如用歪理对抗真理，屡试不爽。
腰上挂了白泽面具，得了便宜也就不卖乖了，话音刚落还想说他小看我本事，被一个小小的嗝适时阻止，只能怪透花糍格外占份量，放眼望向长街，迟疑道。
“那留着夜宵，或者明天再喝好不好？”

我原猜到他今日要来大快朵颐，于是游说贺小郎穿一件利落衣裳。哪知他心自有玲珑窍，说观灯乃风雅事，必得缓带轻裘，阔袍广袖才好，于是就成了如今这个圆球风筝的样子，袖帘一遮，隐约露出面具半个下巴颏儿。
此时再从老翁面前行过，他拈须眯眼，将一只新的白泽放在我手中。
“哦……好。”
月影灯晕俱绰然，照得他唇肉油亮亮的。
“那你是朱还是墨？”

走至街巷交连的柳树下，灯笼结串绕枝而过，又续到临街檐下，焰中并开作枝头花。
我盯着就近一盏灯笼上花样，将最后一口彻底塞入，意犹未尽，才察觉到腰带渐紧，束得不怎么舒服。勉强算干净的小指勾着想松动几寸，只牵连着面具摇晃。指间油污，不敢牵也不能多动，就挑起下巴努唇向李应恕示意，要他帮忙将帕子直接给我，好让我揩揩手。
“你想近哪个？”

与廊市海漫的灯盏隔一道浅浅灰河，柔和光源涉石淌过来，不那样亮堂了，却将人照得附着一圈儿暗金的茸，暖沁沁的。贺梦梦衣袖宽似两扇蝴蝶翅膀，此时勉力抻着手臂摇晃，也只能露出半个掌心。
纱灯倚木，半卧靴旁，照旧握着那片腕骨，一力代劳了。白帕子上登时几个油点，像小兽爪印。我自然知道这一问按理该怎么答，诸如只愿近你云云。
但对他又不能按理来说。
“圣人既言择其善者而从之，自然要向好处近了，是吧，小猪。”

在食欲餍足之余，人也陷入一种莫名的心神恬适状态中，乖乖抻着胳膊，低头看李应恕为我揩手。长安城浸在万家灯火里，长街上的游人皆接踵擦肩而过，面容模糊难辨，独有他驻足在侧，轮廓被花灯澄辉打磨得清晰。
靠目光度量他眼眉，心就像被泡进一碗淋透蜜浆的甜酪里，于是怎么也生气不起来了，只能嘀嘀咕咕在帕上用力又压了几下。
“近小猪则成小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