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脱老兵回忆1962“麦克马洪线”更邦拉战斗

作者简介：　罗洪忠（本吧吧友，网名@梅乐人），四川省渠县人，曾为西藏军人，2008年3月退出现役。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人文专著和纪实文学《边陲墨脱》《賨人故里》《莲花圣地》《深峡淘金》《峡谷风云》《雪域红飘带》《莲花遗梦》《仓央嘉措故里》等9部，其中《人文雅鲁藏布大峡谷（3卷）》获得2012年国家出版基金项目。其作品曾参加美国、英国等国外大型图书展，《峡谷风云》进入《光明日报》最具学术价值图书排行榜，系国内珞巴族、门巴族文化研究领域硕果颇丰的文化学者

2014年10月13日，我接到现年82岁、组织修建墨脱解放大桥的墨脱营老兵沈才律的电话，
他在电话里相告，3名年过七旬墨脱老兵来到他家，有两名老兵曾经参加过1962年墨脱方向的中印自卫反击作战，问我是否有空，他们想当面谈谈当时参战的真实情况，纠正多年来一些报刊和书籍的不实表述。

沈老兵特别提到一个人的名字，那就是参战老兵陈德琪。
我早在一年前，就在网上看到这位墨脱老兵写的上百首叙事诗，汇集成《进军墨脱诗集》，他还用书法的形式发表在网络上。他如今是享誉大西南的书法家，更引来众多人的好奇和称赞。
我因研究墨脱历史，自然对他的长篇叙事诗感兴趣，还认真研究叙事诗内容。
在我看来，这是一名有故事的老兵。
我仅从网络上得知他家住成都，可成都实在是太大，要找到他不是一件易事。
可就在3天前，陈德琪老先生看到我发的新浪博文《病塌下的墨脱珍贵记忆》，这是我为墨脱营老军医姜定华回忆录《走进墨脱》写的一篇书评。陈德琪老先生在博文后面留言：“我是一连八班战士，排指定通讯员。战斗是十八日黄昏，印敌（军）正准备开饭，我一连突发冲击而溃败，不是早晨，而误入地雷区是（第）二天早晨（十九日）去抢救而又被地雷所牺牲。……”陈德琪老先生特地留下自己的手机号码，希望能同墨脱营军医姜定华取得联系。
我迅速给陈德琪老先生打去电话，还用短信方式发去两位墨脱老兵的手机号码，陈德琪老先生很快同他们取得联系，第二天就亲去拜访。正是这样的机会，我有幸聆听两名参加中印自卫反击战走在最前面尖刀排战士讲述当时的战斗经历。

我刚走进沈才禄老先生家，两位参战老兵异常激动，走上前来握住我的手，陈德琪老先生率先说：“我看到你写的文章，我军编写的作战史称战斗是（1962年）11月19日早晨7时55分打响，这个说法有错误，真正打响时间是11月18日下午5至6点，印军煮了一大锅稀饭，我们向印军发起攻击时，仅用10多分钟就结束了战斗。我们拿下印军更邦拉哨所后，天很快就黑了。”

当时，陈德琪是排通讯员，带有一部收音机，很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便播放更邦拉战斗打响，仅用十多分钟胜利攻下印军据点的消息。

陈德琪讲到这里时，坐在一旁的余其文，当时是一连三排七班战士，看上去个子很高，身体特别壮实，是一名机枪手，他在我的新浪博客上看到我发的一篇博文《缅怀墨脱营那些逝去的生命》，里面就引用了陈德琪写的叙事诗。
他当时说：“我看过很多介绍墨脱营的文章，有些内容明显与事实不符，毕竟我们就是当年的参战者，走在最前面。你采访当年的知情者，对墨脱营30多名牺牲和去世战友进行求证。我还看到北京一所大学教授，也专程到墨脱、林芝寻找那些牺牲的烈士，真的不简单。”
两位当年参战老兵余其文、陈德琪介绍说，当时印军更邦拉哨所前重后轻，若从前面攻打印军阵地，将会付出沉重代价。我军是如何保证不亡一人快速占领印军更邦拉哨所制高点？两位参战老兵讲得最多的却是偷袭。11月15日黄昏，我军158团一连担负打头阵的任务，而余其文所在七班是连队的尖刀班，走在最前面，陈德琪所在八班紧随其后。他们从地东村出发，当夜下到一个叫“麦根”的山湾里宿营，这是一个有几户门巴人的小村庄。余其文还清楚地记得，当时跟他们一块参战的向导叫格桑，他特别喜欢部队的面粉，经常拿家里的大米来换面粉。1971年，当他再次进墨脱时，还专程前去拜访格桑，两人回忆起过去的战斗经历，他们都感到特别自豪。

这次战斗打的是偷袭战，每天是昼伏夜出。
16日夜，我军从“麦根”出发，爬两个小时陡坡下到河边，再往上爬一个半小时，当夜住在半山腰希让村的一片庄稼地里。
提起从“麦根”爬陡坡的经历，余其文称当时那个累，连不想活的心都有了。
我军进入这个村后，又找到两名向导，他还记得一人的名字叫嘎玛旺秋，是希让村的富户。
这次战斗极为保密，拿余其文的话来说：“我们当时控制进入更邦拉哨所的几条道路，为防止走漏消息，连边民也只能进不能出，也就是只能让边民从更邦拉到希让，而不能从希让村到更邦拉，防止有些被印军收买后提供我军作战意图。”

16日黄昏，一连从希让村丛林出发，
踏过几米高的独木桥，临夜沿着雅鲁藏布江河滩，有浩月高照，行军速度加快。
陈德琪在进军墨脱诗中写道：“轻快步伐踏乱石，藏布江边摸夜行。当空浩月照征程，河滩沙上急行走。”
第二天(17日)拂晓到更邦拉山脚河滩隐蔽处搭帐宿营。
待黄昏出发时上更邦拉山，
当时把背包都集中山下，然后背枪支弹药轻装上山，
大约在夜里凌晨两至三点，因林中漆黑，在羊肠小道崖边行走也不见路了。天又下着大雨，更带来行进的难度，只有原地披着雨衣在风雨中靠崖而坐露宿。
陈德琪在进军墨脱诗中写到，“山下轻装夜出发,林中途暗走摸爬。前无路径靠崖坐,待到天明攀悬崖”。
一连只好在更邦拉的一片陡斜坡停下来歇息，吃随身带的干粮。
待到18日早晨，一连继续向更邦拉攀登，
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到了一个山垭口，而向导误认为是印军的据点，部队下达作战准备，大家枪弹上膛手榴弹拉开了销钩，结果扑了一场空。
随队（作战）参谋们铺开地图察看据点，重新确定方位后，穿越一片原始森林后接近印据点山脚。连队迅速从敌侧后陡壁攀登而上，进入印军据点仅几十米，能看到岗楼。
连队正准备发起进攻，由于分区配属的一个炮排在放炮(八二炮)座时发出声音惊动了印军岗哨，印军瞭望哨兵对空放枪鸣示，继而大吼大叫。引起正欲开饭的印军注意，很快进入工事地堡和我军顽固抵抗。
一连干战向印军发起猛烈火力，仅十多分钟就结束战斗。

余其文补充说：“我们这批参战官兵大都来自四川，也包括当时属于四川管辖的重庆，大家普遍个头小，也就在16至19岁间，很多还是新兵，他当时已20岁，算是连里年龄偏大的兵了。
一连官兵继续寻找印军哨所，
大约在5点过，我军发现印军架得高高的瞭望哨，当隐蔽接近哨所30米左右时，有名新战士紧张发出小的响声，
印军瞭望哨兵对空打一枪，然后大吼大叫。
一连官兵冲破铁丝网，冲锋枪、机枪冲一起向印军射击，10多分钟后结束战斗。有的印军拼命往更仁村方向逃，可通往更仁村的路太窄，也暴露在我军射击下，印军只好跳下悬崖逃生。”

陈德琪接着说：“我看印军有一个加强排，大概有30多人。印军士兵住在地堡里，每个地堡睡2人，里面有间房屋，可以睡四五个印军。
当时有两名印军士兵没跑，钻到床底下面露出屁股，
我们几次喊他们出来，他们就是不动，
四排长廖德银，人称廖憨子，个子高大，打仗是一把好手，可性子急，担心印军手中的枪伤人，急忙掏出手枪，只听叭叭两声枪响，一名俘虏的屁股和另一名俘虏的手被打伤，他当时没打俘虏的要害处，就是让他们失去反抗能力，然后将两名印军俘虏从床下拖出来。”
余其文回忆说：“我军编的权威中印战争史中，称‘共歼印军12人’，这个数字也不准确。我们当天作战时，打死印军不下八九人，都死在更邦拉的哨所里。第二天，我们绕到山下搜索印军尸体时，我又看到不下八九具印军尸体，两者加起来至少有十八九人。我军当时出其不意，从背后发起攻击，印军当时都被打懵了，可往山下更仁村逃只有‘华山一条道’，一边是悬崖绝壁，一边是印军埋的地雷，他们不愿往自己埋的雷区逃跑，就不顾另一边的悬崖往下跳，结果摔死不少印军。当时哨所有30多名印军，我们仅抓到两名印军俘虏，
这场战斗到底有多少印军因跳崖而死，至今也是一个谜。我当时看到3具印军尸体靠得很近，还看到树枝、石块上的印军尸体。”
余其文补充说：“这些悬崖至少有3层楼那么高，若跳下去，不死也得受重伤，在当时没有救援情况下，印军官兵也会因伤重不治而死。
我们第二天绕道来到山下搜索印军伤俘时，看到不下八九具尸体。
我军编写了权威的中印自卫反击作战史，称当时印军死亡12人，
我觉得这个数据不知来自何处，只可惜他们没有来访问当年参战的尖刀排尖刀班士兵，我们都还健在，会谈到当时更多真实情况。”

　10月14日接到参战命令后，我连接到参战命令后，各班排做好各项战斗准备，检查武器弹药，发放粮食（每人大米7斤），各班用面粉烙制干粮每人一褂包，大约可吃四天，每班发猪肉罐筒一筒，登记血型（写在领章背面），同时进行战斗动员，宣布部队行军纪律。

　1962年11月18日拂晓，参战连队悄悄向更邦拉攀登，
中午，山势突然变得平缓，已到达山顶，上级命令放下背包，轻装前进，
战斗即将打响，但是，我连在山上转悠了几个小时，始终没有发现印军，
随即派出两组侦察兵，远距离进行侦察，
直到下午5时左右，终于发现了印军据点。

连长刘继茂以前三角的战术，直摸到敌人铁丝网，敌哨兵才大吼一声报警，但为时已晚，
我连各类火器暴风雨般倾泄在敌人阵地上，印军稍作抵抗便土崩瓦解，拼命逃窜，阵地上躺着7-8个敌人尸体，个别敌人顺小路逃往更仁方向，其余的慌不择路，向悬崖下跳，悬崖非常高，跳下去的基本没有活路。
阵地上一个印军举手投降，
两个印度兵持步枪躲在床下，被四排战士陈天林发现，翻译喊话叫他们投降，二人不予理会，
四排长廖德银在床上弯下腰，用手枪开了几枪，将其拖出来，一个打中了手腕，一个击中了屁股，当了俘虏。
第二天，在更仁又俘获一个。
此次战斗历时20分钟，我连重伤一名，卫生员袁多才被炸伤，轻伤2人。

19日，早上8时许，中尉军医陈国宁，返回昨晚进攻的路径，去寻找重伤员袁多才丢下的药箱，不幸踩响了地雷，致其腿部被炸断，
随后另一卫生员石忠茂欲救回重伤的陈医生，又踩中地雷。
158团是经过多年战争考验的老部队，是经过昌都黑河剿匪平叛有着丰富战斗经验的部队，而对于地雷则比较陌生，还认为是敌人打炮要进行反攻。
接着又有四位同志为抢救战友触雷，
这时才意识到进入地雷区。
当天晚上六位同志都先后牺牲了。
按道理在通常情况下，这些伤员只要输血、手术、不发炎是不会有生命危睑的。现实是：连队经过4天行军，每天吃干粮，饮溪水，体力消耗很大，营养严重不足，何况还有战斗任务在等待他们去完成，根本无血可输，
牺牲在所难免，战争就是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