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源缘
武罗死了。
站在我面前的老先生耸着肩膀，脸上唏嘘道。
说是年前走的，大山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浸湿了村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坐在白源愚村口立着的石碑前，久久沉默。
原来人间，一晃已是百年。
还记得，当年为了帮助愚村人走出大山，也为了自己能够离开白源，我找上那个阻碍村民出山的妖怪，那时，我懵懂无知，年少轻狂，一见武罗，只管为民除害，却不料被她设伏，负伤而退。
至今，我仍记得她那低沉伤感的言语：
“我不杀你，快走吧。”
败了，走了，我狼狈地回到愚村，守在村口的老人们脸上顿时蒙上一层灰霾。我自感无力，可此时却有一青年将我带到屋里，手里抓着一个金环，递到我手里，他神色犹豫，欲言又止，让我好生疑惑。
可当我仔细打量金环之后，心中却惊了。
方才与那武罗斗过一场，她的耳边便是有着这样一个金环，但却只有右耳吊着。
莫非，这金环，是那武罗之物？
青年见我思索起来，终于开口：
“在我还是孩童时，那妖怪曾下过山，将此物放在了村子后边的一座坟前。”
恍然间，我跟着青年来到了那座坟前。
是座无名坟。
问起青年，他也不知此坟主人是谁。
只知道，自他记事起，这座坟便在了。
我看着手里的金环，心中记下此事，那武罗可以不杀自己，可为了自己的长生道，我必须要杀了她。
回了村子，服过那两个修士死后找到的丹药后，我在无眠的修炼中度过了夜晚。
清晨，我带着金环与杀心，还有恢复如初，精神大好的状态找到昨日与武罗斗法的地方，环顾四周，皆不见那修长身影，我不禁动用神念，念力尚未铺开，只听见一道怨念颇深的声音幽幽传来：
“你不该来的。”
一袭白袍踩着山洞里悬着的黑石上，武罗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又一次地说着：
“你不该来的。”
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哀伤。
我心念一动，手上现出长剑，剑刃凛然高高指着，道：
“你将愚村的人困在大山数百年，可曾考虑他门的感受？”
武罗眼睛一颤，脸色无悲无喜，那堪称绝色的姿容隐约激荡着我的心，细看之下，我竟看见她眼角浸出的泪光。
顷刻间，山洞摇晃，震动不止，一颗颗山石落下，我挥动手里的剑，斩开那些试图蒙蔽我心的一切，烟尘漫天，我却清楚无比地看见武罗的另一个模样：
鲜红衣袍，长发角盘，细尖指甲映着古木杖的暗色，妆容似山鬼般狰狞。但我看着她，那股令人窒息的强大压迫并没有让我觉得害怕，我的道心十分坚定，杀了她，我就可以走出白源！
长剑嗡鸣，远远不能驭剑而动的我不再压制涌动的灵力，臻入炼气中期后我无比自信，战意磅礴。
我灵力注剑，闪身而上，剑气如虹，有那撕裂万物的意象，本以为是一场龙争虎斗，心中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可当我看着武罗在剑气下一动不动，似若神灵的身躯被一剑斩下猛然炸开，那自认是坚如磐石的道心，竟然摇动了起来。
再见那身白袍，武罗的身上已是血染，可她望着我的眼睛，薄唇含血地笑了起来：
“你的眼睛像他，还是那般锐利，那般明亮…”
话音未落，她便昏倒在地。

思绪回到百年后。
我仗剑远游，剑开山门，重返白源。
远远的，我看见那立在愚村门口的石碑，心感欣慰。
那石碑，上刻“敬山神武罗”。
愚村里，有几个孩童玩闹，那活泼可爱的笑容，更让我为武罗当初的决定感到佩服。
为了村民，她自甘封山，隔绝永宁洲，换来的，是愚村的百年安宁。这无愧于她的山神之名。
我在村里走了一圈，曾经那位青年的屋子里，住着的是一对夫妻，瞧着模样，应是那青年的儿子与儿媳。
向村里人问起过往，我才知道，老村长已经故去近百年，但他的后代勇敢地扛起了守护村子的重担，带着村里的青壮年击退了一次次的妖怪袭击。
可我知道，仅凭村里这些凡人，想要对抗妖怪，难如登天。
是你吧，武罗。
离开村子，我来到了那座无名坟前。
上面没有杂草，没有蛇虫，一如当年的安宁。
我看着周遭散落的新泥，以及村民的讲述，大概知道了是怎么回事。
山神虽去，可愚村的人却成为了“山神”。
我从戒指中拿出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圆滚滚的东西，上面正滴着血，我的神色变得无比真诚，郑重地将它放在了无名坟前。
“晚辈应允山神武罗之事已经达成，前辈与玄龙谷的恩怨，就此了清吧。”
我的脑海至今回荡着那自负高傲的宗主跪地求饶的狼狈模样。
一百五十年前，玄龙谷真传弟子莫问离，叛出宗门，远走天地，来到了白源，想要过上凡俗日子。
他隐姓埋名，化名李向凡，遇见了心神稚嫩的山神武罗。
两人一见钟情。
本以为能够长长久久，但带着云陌洲三大天才剑修之首的身份，他很难与修仙界断去关系。直到某天，玄龙谷的修士闯进了白源，他才知道，他很可能会害了愚村以及周边地区的凡人。
他低估了宗门长老的决心，那场大战，他竭力而战，灭杀十数具灵与三位元婴修士，佩剑断去，重伤缠身，他自知命不久矣，便叫武罗抹去愚村村民与他相关的记忆，而后将他埋葬在永宁州，远离白源，带走是非，临死前，那作为定情信物的金环又重新落入了武罗的手里。
武罗伤心至极，作为年轻的山神，她的力量无法帮助到他，而作为他的妻子，她亦无法救治他的伤势，那一刻，她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抛下世间情感，这一刻，她感受到了无法言语的伤痛。
她亲手埋葬了莫问离，然后以山神之力号令周遭妖兽，封锁山门，隔绝永宁州，彻底抹去玄龙谷想要继续寻人的念头。
此后百年，她愈发强大，可心中一直埋藏着无法愈合的伤痛。
我突然看到坟上泥土的一点金光。
拨开一看，是那对金环。
愕然间，我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许是轮回沾染了因果，才会与你们相遇吧。
山神就是山神，死了就是“死了”。
我起身远眺天空，远方群山伫立。
有缘再见，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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