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漫

《远航湾海上的海盗》
说起来，这段故事从他们相遇就开始奇怪起来了。
“想去高塔外看海。”这是一个不起眼的顶天柱上贴的莫名其妙的小广告。
这哪个小子贴的啊。住在顶天柱内部检测整个高塔电路系统的莫南，见到这张广告纸刚刚好贴在了自己进门的缝上，虽然知道这个缝不开门是看不出来的，心里多少有点不爽。他把这张纸撕下来了。
“好！那就决定是你了！”一个绑着脏辫、带着奇怪帽子的小青年突然从旁边的一个塑料盆栽后面钻出来。
“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莫南翻了个白眼。
“不啊！古代人在墙上贴上告示，揭下来的人就表示答应做上面写的事！我可是有认真研究过古书的！”小青年有几分得意，“既然你揭了，那你就要跟我去当海盗！”
“当海盗？”莫南有了点兴趣。反正这里的事实际上很无聊，说是监测整个高塔的电力系统，实际上相关信息都直接存储在计算机里了。他要做的事不过是记录、有问题的时候排除问题。
“好耶！”还没等莫南正式答应，小青年先欢呼了起来，“我叫基德达布，那么明天早上见！”
莫南醒了过来。又梦到了当初来海上的时候的事情。他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估摸着已经十点半了。
基德达布在甲板上看风景。莫南注意到他的一只手变成了两根锋利的铁爪。
“哇！你不会把你的手……”莫南想起以前看到书上对古代海盗的描述，吓了一大跳。
“没有啦！”基德达布把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这只是一个外骨骼装置。
船漂啊漂。大海上什么都没有。暴烈的阳光把整个甲板晒得很烫。莫南把海水浇到甲板上，温度稍微低了些。
“你有没有想过，你当海盗是为了什么啊。”莫南问。
“没有，结束话题。”嗅到哲学讨论的味道，基德达布话锋一转。
莫南把上衣脱了。他觉得这种感觉很棒。反正大海上什么都没有，也就不会害怕被别人注视。很多所谓道德都是因为有人在看着才起到了约束作用。至于基德……反正基德达布的衣服也常年露出胸腹，只要两个人都是这样就不会尴尬了。但是倘若有一人率先对另一个人表现出警惕，把自己捂的严严实实，那另一个人也会知趣地穿好衣服。当然相同的，如果有其中一个人选择更为原始的穿着方式……
莫南不敢想下去了。他的某些部位已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再想的话，估计基德达布就要率先把衣服穿好了。
“古代的海盗就这样吗？感觉好无聊。”基德达布开了一个鱼罐头，一边嚼一边说。
“真正的海盗是要靠着抢别的船只上的东西维持生活的。你把所有生活必需品都准备好了，这叫旅游。”莫南无奈道。
“啊？那也太不道德了。”
又牵扯到道德了。或许正因为海上没有其他的人来盯着你，所以海盗才能肆无忌惮吧。
“可是我们两个人怎么去抢啊。”基德达布追问。
“海盗可不止两个人。他们会有一群人，组成一个小的圈子，遵循着自己的法则。”莫南说，“当然，偶尔也会有从其他地方捞来的人……”
“就像我把你捞过来。”基德达布坏笑。
“才不是，我可是自愿的。”莫南鄙视地看过去。
“那我现在命令你帮我开一个罐头，你不乐意，是不是就可以算作我把你捞来了？”
“那也不是。那顶多算下级对上级的服从。”
“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然后对你做过分的事，是不是就可以算作你是我捞来的人了？”
“不可能，你把我绑起来也只能是我自愿的。”
“……”
“……”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
“真的？”
“你想试试吗？”莫南挑衅似的把身子半边靠在船舷上，脸凑上去说。
“不了不了。”基德达布嫌弃地把脸扭过去。
“啊，那如果你把我绑起来，我不愿意呢？”基德达布突然又想到了奇怪的东西。
“啧，你可是船长啊。”莫南无聊地把耳朵上别着的铅笔叼在嘴里，“还有，能不能换个比喻，别一直绑。”
“可是我看古代人为了不让人逃跑，都是用绳子把人绑起来的。”基德达布才不愿意转移话题。
“行了行了，那我是你捞来的人，你想怎么样？”莫南无奈。
“说明你是我在这次航海里找到的宝藏！”基德达布兴奋起来，“古代海盗一般都会想要找到宝藏的吧！”
“第一，你那是小说里的海盗，不是真正的海盗；第二，宝藏一般是金银珠宝，而我是人，海盗们捞来人通常是为了用他们换取珍宝；第三，我是你航海前找的，不是你航海中获得的，所以，综上所述，等效不成立。”莫南正经分析。
“但是如果我不航海，我也不会找到你，所以你就是我因航海的事件找到的！”
“那你会用我换取金银珠宝吗？”
“不会！”
“所以还是不成立！”
“但可以算作我把你珍藏了！宝藏也可以用来珍藏！”

“啊……”莫南顿时语塞。这家伙，虽然感觉毫无逻辑，但是为什么自己还没法用逻辑反驳……
“吃罐头吗？”基德达布递过去一个红烧猪脚的罐头。他对莫南的喜好多少有些了解。
吃饱喝足，两人又开始无聊了。没话找话，是解决无聊问题的最好办法。
“要不我们把船凿一个洞，然后再补上吧。”莫南提议。
“你疯了吧？”基德达布摸了摸莫南的额头。
“但是不这样做好无聊啊。”
莫南想起搭建这条船的时候，基德达布时不时会来请教一些工程上的问题。莫南专精电气，对机械等方面也是略有涉猎的。一开始建好船的时候，这条船直接被一个路过的学者模样的家伙称赞是“整个第一象限第八高塔功能最完善的自造船”。然而基德达布并不满足，又放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仪器设备上去，什么养花的啊、采矿的啊、打井的啊，最后发现这艘船根本带不动这么多奇怪的设备，电路走线也是一大问题。他们又花了好久才把船改为原来的样子。
“可是这样岂不是多此一举？”基德达布反对，把莫南思绪拉了回来。
“人生就在无数个多此一举里耗费精力。甲方要了无数个版本，最后还是觉得初版好。”
“但是这不一样。如果这时把船凿烂了，会有危险的。”
“危险也不过是死亡。谁还不会死亡了？选择的方式不一样而已。”
“那也不行，我暂时还不想死。”基德达布有点生气。
“我也不想。”莫南说，“但是明明感觉到这么无聊，为什么也不想呢？”
“死了会更无聊吧。”
“不，我觉得是因为我们还有机会不无聊。我只要看着你，和你说着话，就会感到安心。”莫南不由自主露出了笑容。他想到高兴的事情总会这样咧嘴。
“唉——”基德达布叹了口气。
天色阴沉了起来。几只不知道从哪来的海鸟飞过船上空。明显改变的光线和气压让人感到危机降临。这样挺好的，体验冒险也是海盗生活的一部分。基德达布认真阅读不知从哪找的材料，思索要怎样应对可能出现的暴风雨。
利用滑轮组这种古老的机械装置收起风帆，然后去到驾驶室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突然出现的浪。据说，在海上，只要能冲上巨浪的顶端到达那一端，就能保证行驶安全。
莫南看着海鸟，心里生出一丝不快。他不认识这些鸟的种类，他只知道，对于大部分鸟来说，陆地是其生存不可缺少的存在，而有鸟的地方很可能表示附近有一片大陆。当然，也可能是海岛。莫南私心希望是个海岛。因为如果附近是大陆，那么这场旅行很可能会到此结束，他也会失去和基德达布两人单独相处的机会，他暂时不想结束这场旅行，尽管表面上很无聊。
暴风雨如期而至。与它一起来的还有十米高的巨浪。在大海上，就连浪花也不愿意独行，于是和暴风雨为伴，与海底火山同行，一如想要来海上当海盗的基德达布，也期盼着莫南这样的帮手。基德达布握紧方向盘，迎着海浪冲了上去。海浪的另一边，也是大海。不过冲过去以后，没过多久就再次见到温柔的阳光了。
“我们成功乘风破浪了诶！我们胜利了！我们到达了征服了海浪的地方！”基德达布兴奋地转过头。莫南在驾驶舱的另一侧，那是船上设备数值集中显示的地方，紧张盯着每一个表盘的数据。
“这不是乘风破浪，或者说本来就没有成功的说法。”莫南皱着眉头，“我们不过是从一个舒适区到达了另一个舒适区，看似经过了难以逾越的考验，其实两个舒适区并没有高低之分。这里还是一望无际、一模一样的大海。就算我们不去冲上这个浪尖，而是往回走，我们还是能在海上游刃有余。”
“你不懂浪漫，你不懂拼搏。”基德达布冷漠道。
“你不懂哲学。”莫南说。
一个表盘颜色变红，紧接着发出了警笛声。警报打断了两人的争论。

“好像下面卧室里有地方破损了。”莫南说完把外裤一扔，提着装了各种工具的水桶往楼下的休息区跑。
基德达布也把碍事的外衣褪去，脱下了帅气但没什么用的绣花长筒靴，赤膊赤脚跑向船舱。莫南用工具箱里的铁皮和焊枪将漏水口焊死，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把船舱里的水从船舱运到夹板，倒回海里。是的，因为没有预先考虑这个问题，所以船上并没有配备抽水机。传统的方式虽然累，但是行之有效。基德达布也没有闲着，两人一起把水往外倒。粗重的体力活让两人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去思考人生的意义，或是去有话没话地聊无聊的问题。
倒完最后一桶水以后，太阳已经西斜。不过此时离夜晚还有一段时间，只是阳光已经不那么热烈。两人都只穿了一条裤衩，躺在甲板上，喘着粗气。柔和的阳光适合享受，此时它传递给大家的只有光和热，没有刺痛和危险辐射。
“哈哈哈哈哈哈，居然以这样的方式忙碌了大半天。”基德达布笑了。
“是啊。但是马上又要无聊了。”莫南看着准备开始变色的夕阳道，“忙碌和无聊，中间似乎没有过渡呢。一旦一个人有了一件不得不马上完成的事，他就忙碌了；一旦手头上没有这样的事，他就无聊了。”
“是啊。就好像学校的周末。最快乐的往往是上课的最后一天回到家里，第二天早上开始就变得无聊了。”基德达布没有经历过太多的世俗，但是仍能切身感受到无聊的强大。
“要不我们来钓鱼吧？”莫南提议，“只要一直寻找不得不做的事，我们就能保持暂时忙碌，摆脱无聊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办法。”基德达布认可道。他脑海里浮现出一本古老的书籍里的故事。那是一个老人独自一人在海上与大鱼奋斗的故事。老人经过了好几天，经历了千难万险，品尝了无数的孤独，回忆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最后回到家时，鱼却已经被鲨鱼吃了个精光，老人却还固执地将骨架运到沙滩边，那是他可笑却又可敬的荣耀。基德达布感觉自己的状况比老人好过不少，至少自己有着不错的船、不错的装备，还有莫南可以和自己一起排遣寂寞。
两人往海里撒了网。网的另一端接着的是一条机械鱼，发出诱捕特定食用鱼的声波和气味以后，可以吸引一大群鱼的光临，之后只需要发出收网信号，机械鱼就会围着船转圈，把所有鱼都兜入网中。即便有如此方便的工具，很多事情仍然需要时间的助力，例如等待鱼游到可捕捞位置。古往今来，无论科技如何发展，该等待的仍然需要等待。
“我们来给地点取名吧！”基德达布趁着等待的时间，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游戏。
“这片土地，不，准确来说只要是人类可观测的地点，早就被打上了标签了。”莫南看起来不感兴趣，“这一片海，除了叫太平洋，你还能叫它什么？”
“我还可以叫它远航湾！”基德达布望着远方说，“因为我们是远航来到这里的。如果说太平洋，大家一定都会想到这里；但是如果我说远航湾，那么只有我们两人能知道是指什么，那么这一片大海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专属的地点，这是存在于我们记忆里专属我们的东西！”
“你这家伙鬼点子也挺多的嘛。”莫南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赞许，“那前面那一片海叫什么？”
“叫日出海。”
“我觉得它也可以叫远航湾。”
“嗯？”
“我觉得它也可以叫远航湾。”莫南重复了一遍，“甚至再往前，无论往哪，都叫远航湾。”
“那如果到了对面大陆的高塔上呢？”基德达布问。
“广义上也可以叫远航湾。这些地方都需要远航才能去。”莫南也开始展示自己有趣的思维。
“那太无聊了！就是要取不一样的名字才能感受到有趣的变化！”基德达布辩驳道，“正因为这里的海一望无际，一成不变，我们才需要在自己心里给它们取一些名字来区分，表示自己到了不一样的地方。这里是远航湾，那里是日出海，那边是通冻洋……”
“不过对我来说，真正有意义的只有当下。这一片是远航湾，我在的地方可以都叫远航湾，到不了的地方就叫天际线，每天都待的地方叫做循环圈……”莫南也说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这次谁也没有反驳谁，而是互相看了一眼。夕阳下两人的轮廓格外分明。他们相视一笑。
“你笑什么。”基德达布问。
“不知道，你不是也笑了吗？”莫南边笑边逗基德达布玩。
“我看你笑我才笑的！”基德达布不好意思，抓起自己脱下的风衣扔了过去。
“你敢偷袭我！”莫南抓起遥控器，机械鱼头顶喷出一列水柱，落下来把两个人都淋了个浇湿。
“喂！你这家伙用高科技作弊！”基德达布扑过去。两人开玩笑似的扭打在一起。
过了约莫半分钟，莫南才缓过来：“不闹了不闹了，鱼快要收网了。”
基德达布双手撑在莫南脑袋两边的甲板上，整个人把莫南覆盖在底下：“有没有鱼不重要。你明明可以反攻，为什么不动手？”
“啊，没有必要。”莫南说，“我们不是敌对关系啊。我们是朋友。”
“我还以为你喜欢在下面。”基德达布坏坏地一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莫南脸红，“快让我收网啦，等下鱼都跑了！”
网收了上来。只有几条鱼。莫南不是很清楚这些鱼叫什么名字。如果问他一个变压器是什么型号，他或许能很快解释出来；但一旦涉及到生物种类，他就完全不懂。
“莫南，你说，这些鱼现在是被我们强制带上船的，它们能算作我们的人质，或者手下吗？”基德达布看着这些拼命挣扎的鱼，心想它们一定不是自愿上船的。
“其实随便啦。反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只要我们俩都认可了，那身份就可以成立。”莫南说到。
“可是它们不能换财宝，也不会被我们珍藏，更不可能帮我们打下手做事，这样也可以算吗？”基德达布开始迷惑。
“说了随便啦。本身这些所谓身份所谓地位都只是人为规定的符号。实际上，本来人与人，甚至于人与动物之间，都是平等的，只有需求关系，没有所谓从属。”莫南的言论似乎与之前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当我们在社会上求索，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让你认同他们的观点，以达到某种社会目的。而在这里，我们两人就是社会的全部，不需要勾心斗角互相下套，只需要得到对方心里的认可，我们就能在这个小社会里如鱼得水。”
“那你可以是我的食物吗？”基德达布天真地看着莫南说。
“请不要用这样单纯的表情说出这么恐怖的话！”莫南只觉得毛骨悚然。
基德达布看到莫南的表情，心里也泛起了捉弄的欲/望。轻轻地在莫南光着的膀子上咬了一口，斜眼偷看莫南的表情。不过这次莫南没有惊恐，而是脸上泛起了红晕。手上操纵着机械鱼，只不过是掩盖内心的波澜。
晚上的食物是烤鱼。新鲜的烤鱼味道可比罐头要好多了。没有盐，就弄一些海水铺在甲板上，等它自然干掉，就能形成盐的结晶。被科技包围的人类，总是会在某个寂静的夜晚，看着从窗户外面透进来的灯光，幻想着去到一个文明难以涉足的地方，感受自然的美好。很显然，这片大海就是这样的地方。虽然身下的船是人类科技的结晶，但抬头所见之处，皆为宇宙美景。
“今天意外的充实呢。”基德达布感慨。
“你说的充实，大概是忙碌的意思吧。”莫南说。
烤鱼的火熄灭了，天边的夕阳也早已失去了色彩。无边的黑暗的海上，唯有船灯，伴着月亮和星光，为虚空带来一丝慰藉。一阵风吹过，两人这才开始感到寒意。不过比起穿好衣服，回到船舱大概是更好的御寒方法。驾驶室的自动驾驶软件接收着某个角落的6G基站发来的信号，自动为小船避开危险。

“睡着了吗？”躺下好一阵以后，还不太想睡觉的莫南翻了个身，轻声问旁边床铺的基德达布。
“还没有，有什么事吗？”基德达布转过身来。
“啊，那跟你说个晚安吧。”莫南想了一下说，“虽然这种仪式好像没有什么用，但是总觉得说了会比较安心。啊对了，我并不是喜欢给自己生活加很多条条框框的人，只是……我就想和你互道晚安。”
“如果你喜欢的话，我每天晚上都可以跟你说晚安哦。”基德达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晚安，莫南。”
“晚安，达布桑。”莫南高兴地应着，顺带亲了基德达布一口，然后转过身去。
莫南舔了舔嘴唇，心里一阵狂喜。自己占到小便宜了。
基德达布愣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只要我是自愿的，你就不算占到便宜。

莫南&达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