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门槛时惯常将木门大敞，通室明亮，恰有一束日光投进心底。穿堂风凉，透过层叠厚衣递来瑟缩寒气，我也愿伏于天光之下，不苟在暗中欺生。）
（擦肩陌生的帐，穿行晦涩墨香，端坐在空无书卷的案几前，捧一盏无味的茶，再提笔勾写着我并不信手拈来的文章。沈府到国子监的距离与熟悉的记忆等长，我也该学着慢慢将它遗忘。）
（祭酒时我作不来歌功颂德的华章，一朝调任职方清吏司，也顺水推舟成了拆补东西墙铿锵的砖，而应天城隍修补紧锣密鼓了月余，瞧一眼日头，又到了画户部讨债符的关头。）
沈员外郎，兄长——今日跋涉来作城隍的文章？
（工部来的是族中长兄，自心底泛起几分在平日官衙中难有的松惬笑意，搁下笔相迎。）

【这六司虽说建成的时候一模一样，但经年的建设改革，领头的喜好风格，无不潜移默化的改变着，成为着该司的一部分。譬如说工部并不工整，兵部也不一定冷肃，就像人和人也是不同的。】
【我来京城不到两年，什么都不熟悉，也没有特意去熟悉，最熟悉的，是沈府到工部的路，过着在外人看来颇为无趣的生活。若非对方同我先打了招呼，我怕是要闹笑话。官服与常服，看着真是判若两人。拇指擦过账本被反复翻动而起的毛边，笑道】
：你是阿醒还是阿眠？
【双胞胎还是很有记忆点的，至少我记得他们的名字。】
：这你倒是说对了，修缮工作已经收尾，账目札了给你们过一遍。
【摆正了册子递给他，起首的“兵”字右下那点拉的过长，这让这个本该端正的字变得有些笨重，那位同僚算术好，字的方面难免差强人意。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薛学士那般，六艺俱佳。】

（接过不薄不厚一册账本，捏在手中时是毛躁触感，我好像看到哪位郎中笼在夜灯下笔耕不辍，又好像，不知从哪支卫所调来的士兵顶着烈日灼烫在砖墙下汗流浃背。）
（顺手把册子安置在桌角一处，倏地“阿醒”递入耳中，收回的手微抖，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幸而此刻垂面向案，一闪而过的异样无人可窥，再抬眼已噙了岑岑笑意。）
兄长，阿醒在五军效力。
（兄长不在沈府一同长大，前两年归京，又直接入仕工部，私下插科打诨的机会不多，虽说不似形影不离般亲昵，但论人品，论亲缘，委实也不算太疏远。并不记挂在心上，笑过即揭过，视线无意中擦过那出挑“兵”字。）
账目想必不是出自你手笔吧，兄长那一手好字——

：我记着了。
【我一个人上京，一个人考学，一个人入职，这里面并没有什么刻意疏远，也没有故作清高的心态，忙着一件事的时候，总是会忽略身边其他的事，等忙完，又茫然了。人说世事两难全，可与我而言，好像是十难全一。如今才发觉，我还是有家人，有心之安处的。总归，不能白担了兄长的名号。】
：我尚未接触文书工作，多是在外走动。
【毕竟入职没多久，先从打杂干起。】

（在药罐子里浮沉的这些年，醒时历过生死，梦中走过鬼蜮，层层叠叠的现实与泡影中，从来没见过像兄长一样寂寥的身影。他落座的空挡，我转身摸来热茶，稳稳蓄上一盏，递与他。）
喝杯茶暖暖身子吧，当心，风凉。
（游离于京城沈宅的十几载时光，他遇见过什么，又经历过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仍然倚仗一种近乎风声鹤唳的敏感，从他身上嗅到了与阿醒同样的孤独。心头莫名有些伤怀，物伤其类么？哪怕是自作多情，依旧不动声色地宽慰道。）
兄长归京不久，多些在外走动的差事正好。
有些不熟悉的地方，若我晓得，也尽可来问。

【闻言一笑】
：我惯来体健，倒是你，汤药不断。
【我并没有和同僚提起过自己的家事，于是可以正大光明听他们谈论其他几位“沈大人”，这位弟弟体弱多病，第一时间不是从家中得知，而是官场。这在某种程度上提醒了我，我离生活有段距离了。】
：这是自然，我已经在屋子内待了太久，说实话，有点厌倦了。
【我走之前把自己屋前的榆树砍了，算是和过去做个告别。闭门读书和锁住心房并不能解决问题，于是我换了个方向。但愿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至少，是正确的一部分。】
：那我这个做哥哥的岂不是很没面子？
【难得同人开个玩笑。】
：今日你当值，还是你们兵部清闲的让郎中来打杂？

其实，弟弟也是大言不惭……
（兄长脱口打趣，我愣了瞬，好像在他身上看到了凛冬旭日，冰川消融。自幼身子骨弱，即便府中补药源源不断的灌下，特地寻了师傅教习武艺强健体魄，好像冥冥天上星河转，命已定盘，身体依旧时好时差，是以常常与笔墨书简为伴，与窗外四季花草为友，并不时时领略京城。但更多的，我是像向来人表明一个态度，或许你不会来，但你可以来，并且我一直都在。）
倘若兄长真的来问了，我也未必知，但我们可以一同探寻。
（城隍隶属职方司管辖，得用几人恰都领了公差外出行事，反正最终都要到我案上，干脆免去转手。闻言扫一眼案角落堆叠齐整七八札册，苦笑道。）
我当值，清闲是真的清闲，诚邀哥哥调来共享清福。

葵哥！和哥哥戏完！要和弟弟戏吗！hhhhh！

【这回答可真让人忍俊不禁，人是衣冠锦绣朗朗端方，说起话来怎么这般憨直。】
：沈郎中啊，你我司职部门不同，规矩自然也是不同的，大概唯一能一起学习的，就是大明律法了。
【瞟了眼那堆文件，公事公办】
：你先把自己的事情做完，至于这些，紧要的做做，其他的留给他们自己。你是来做工又不是卖命，什么事都扔给你，也不见得他们把俸禄分你啊。
：不过你比我多做几年官，想来也是知道这道理。
：为公我说这些话不合适，为私，我是你兄长，还是希望你以身体为重。大明可以少一个郎中，我沈葵却不能接受少一个弟弟。

公差之外尚有私暇，律法之外还有四时之趣，愿与君共。
（我听过闲话官话酒话，有用的无用的话，但兄长如此长而密的话，还是头一次听。想必也是感同身受，情之所至便直抒胸臆，滔滔不绝来。）
对了，账目是有误，寻兄长还是寻那位同僚？
（乖觉立在一旁添茶聆训，口中时常含混着“是是是”，“对“的音，这番话说得极其犀利，又鞭辟入里，我面上依旧维持着弟弟的恭敬乖巧，心中除却赞同之外，还有几分了然于心的悲从中来。可惜这世上对与不对，能与不能，向来是两码事。追及话尾，茶壶一顿，茶盏溢出一小片晶莹，回话不多，却沉。）
好——弟弟省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