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转醒,便望见蒙蒙的一道花窗,底下水青瓶里沁白的独朵牡丹,冷剩剩晨光里头,微微地捎着灰。再要四下里望望,两眼却饧得很。一动,腰背硌得生疼。挣起身,才见贴里的系带已不知给谁解开,露着白生生一片亵衣。系腰的丝绦也散在榻上,正是上头栓的一块玉佩,睡着不硌醒时硌,垫了我一场浑梦。房中摆的几张大榻,横七竖八,睡了许多醉宾客。细瞧,此间主人也在当中横陈,昨儿叫的小优小唱,却早跑得一溜烟,留着我们曝尸。方才又起身得猛,一股闷恶冲胸,便随取了几上冷茶,一杯里漱了口、吐在另一杯。一道女人声音,软艳生起:好脏懒的猴子,一时大家醒了要茶要水,难道吃你的余味汤。——我正晕着,也不管人声鬼气的,懵着声音答】
“那里不是有酒有茶,谁偏盯着我跟前东西?解我的腰带衣裳,就该吃我的余味汤。”
【舌根太涩,念头闷生生的,只想起昨夜搂了一碟糖点果子,预备着睡起好吃,如今也全不见了。记性一起,心便难甘,阴着脸系衣系带,掠眼见那边牡丹瓷瓶,忽然馋鬼当头、福至心灵,当下拿那瓶子来,扶着牡丹枝,将瓶中养花的蜂蜜水倒出小小一杯。这才正过身倚坐了,听得两三声窗外晨鸟,握着喝下,甘凉灵明。】
【此时再抬眼,便明明白白,认得了那边女人,虚笼笼的鬓,斜卧着——那主人蓄的美婢。酒醒贪凉,她松了胸前衣裳,仰着面,一手拈荔枝吃。脖颈而下,雪雪的一片悟去,没法收场。我把杯子放回,眨眨眼,唱道】
“合得来荔枝檀口儿,脱溜了木瓜鸡头——”
【一颗荔枝壳,打将来,正中脑门。跟着:你学安禄山认我作干娘,看你小娘亲教不教你见识木瓜鸡头。我一笑,起身在脚踏上穿起一只鞋、又在高脚几后面找得另一只,挨过去,蹲身在她面前:不必不必,我只想要那样好大个襁褓,备了彩车,做一场满月的洗儿礼——一转眼,见了两只碟子,一碟盐焙瓜子,另一碟嗑好的瓜子仁,一些儿还娇滴滴沾着水红的口脂。我伸手,半路却被她打了一下:我嗑给三郎的,别打主意!——我只继续伸手,抓来一小撮带壳的,一面说,谁想吃你的隔夜胭脂?一面嗤嗤地笑嗑:这还喊起三郎了。她也双眼嗔笑:看三郎醒来,再灌你几杯!】
【听见说酒,我却颤了三颤,在供碟里拿巾子擦了指头,站起身来,一面退、一面打恭作揖】
“干娘见怜,我先家去了,实在骨头都沤酸,再喝,我成了醪糟排骨了,他问起来,您替我说两句好——”
【一气逃出园子,宿酒脚软,紧喘了几口欢气,才慢下步,看路傍夏树深明,闪动如悸。不想刚拐过角,一乘轿子正正停下,不防头,一跤摔坐在地上。我拍掉手上的灰,看着一团脏的衣裳发怔。我顶头那位大罗天尊,最瞧不得我穿一身大绣。这衣裳料子,是南京的朋友,附信送了样来,见我喜欢得了不得,便仗着先前在一处时,曾量过我身尺,也不问要什么样款、肥瘦可有改动,自斟自酌、替我拿主意做了一身衣裳。送来时,还附了纸,写着旧日尺寸、并寥寥数语,寸寸而今见在,骨肉料应如初。衣料织得极熟,淡纹如水,光移有无,一物不生,可最淡冶清腴。大罗天尊也没说什么,他那一对板正老眼,也认不得什么淡冶清腴。眼下,不独那褶边尽成了灰泥,仿佛还嫌我死不透,又让我在腰处见了一点紫红的果渍。两下里急怒攻心,当即冲口】
“人来人过的,你们怎么停的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