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现代政治理所当然的第一步。自由的目的是解放个人,使个人免于政府的强制干涉和迫害,这一成就具体落实为界定个人自由的个人权利。民主则是现代政治得陇望蜀的第二步。人们不仅希望能够免于强制,进而还希望能够当家作主,人民不仅想要权利,而且还想要主权,不仅拒绝当奴隶,而且想成为统治者,这事想大了。虽然现代人喜欢把自由和民主一起颂扬,其实两者的境界相差甚远。尽管自由尚未完善,但即使是不完善的自由,也比民主更具政治正当性。事实上,单就民主本身而言,根本就没有正当性。假如人多等于道义所在,那么有理就等于声高。自由意在保护个人,民主则试图支配他人。凡是试图支配他人命运的事情,其政治正当性就总有严重疑问。就像专制是对他人的支配,民主也是对他人的支配,以人多去支配他人,正如以强力去支配他人一样无理。从德性上说,以多为胜甚至不如恃强凌弱体面,多不算本事。柏拉图以来许多最重要的思想家都质疑民主,他们有可能什么地方想错了,但决非无理,他们对民主的怀疑至少比今天世上流行的对民主的盲目和过度颂扬更为深刻。不过,这里需要思考的是,尽管民主漏洞百出,从来无法自圆其说,尤其非常容易威胁到公正、自由、和谐、秩序、卓越美德等等这些对于人类幸福生活不可或缺的价值,可是在现代社会里,民主却作为时代最强音而胜出,比以上各种最重要的价值都更为耀眼,这是个问题。
民主往往被看作是现代社会的一种核心价值,这是错的。民主不是一种价值,而仅仅是一种政治制度或者一种公共选择策略,总之是一种技术性手段。一种政治好不好,要取决于这种政治是否惠及所有人,是否能够促进有利于所有人的普遍价值。这一要求对于民主政治来说显然过高,因为民主在理论上注定有利于多数人而非所有人,而在实践上往往只不过有利于多数人的政治代表们而非多数人。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民主都没有价值优势。如果民主有什么优点,民主的优点也与道义无关。如果民主显得好像有些道义优势,完全是与专制对比而被衬托出来的。柏拉图等希腊哲学家早就发现,民主确比暴政(坏的专制)好一些,但这没有证明民主是好的。群众总是按照利益去思考,他们在算计自己的利益上大致不差,但让群众为国家做主则是危险的,因为思考国家利益需要更大的眼界。柏拉图相信,具有卓越美德的人才能够按照原则去思考,才能够按照政治美德(正义)去发展各种美德和好生活。从现代观点来看,专制无法在制度上克服政治偶然性,无法保证不出现暴政和奴役,圣君可遇不可求,因此,专制肯定不是好的选择(海耶克、波普尔、柏林都论证了这一点),而民主虽无美德光辉,但据说能够杜绝最坏的政治状况,因此民主被认为是“最不坏的”制度。可是,除非能够证明每一种现实可求的政治制度都非常坏,这样才能够使民主以“最不坏”制度获得相对道义优势,但要证明这一点恐怕无望。
民主的致命问题是,民主与专制一样伤害某些人的利益,而且同样没有正当理由。要证明多数人伤害少数人好过少数人伤害多数人,恐怕太难。而且,关于专制总是迫害多数人的故事其实也不太真实。在正常情况下,专制采取的也是维护多数人利益而迫害少数人的政治策略,因为这样才能够获得更多人民的支持而巩固统治。只有不可理喻的暴君才会昏到搞成众叛亲离,或者只在危机严重的情况下,专制政府才会狗急跳墙与多数人为敌。按照理性人假定和博弈规律,无论民主政府还是专制政府,明智的统治策略都是代表多数人的利益,因为触犯众怒是很冒险的,而暴政是最失败的政治策略,除非失心疯了,没有人会采取如此差的策略。因此,在正常情况下,无论民主还是专制政府都更可能选择损害少数人而不是多数人。当然,关键问题不在于专制和民主何者伤害的人数更多,而在于伤害是否具有正当理由,而专制以权力去害人与民主以票数去害人都同样缺乏道义理由,这才是问题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