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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共我饮长风-柔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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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酒香不怕巷子深,可这布匹要是染织得好,也不怕巷子深,所以这楼石城里最好的一家染坊,就是隐在那莲花巷的深处。你闻不着那酒香的味儿,但若只要你往那莲花巷口一站,微微翘首,便能越过那高高的青石墙边缘,看见墙的那头,随风飘舞着一张张才刚晾染开的布,就像那身着温软柔纱的江南女子,光着脚,踮起脚尖踩在那已有裂纹的青石路上跳舞,就像是踩在你的心尖儿上,顺便再随风抛给你一两句轻碎的情话,软了你的心窝和耳根。你便知道,这就是楼石城里最好的一家染坊,百年老字号,宋记。
听说这宋家的染坊从清朝年间开到如今,做成的布匹上达皇室,下至达官贵人,都用来裁过衣。而如今,虽只要是拿得出银两便能得到上好的布匹,但这宋记染坊的名声在楼石城已是一张响当当的招牌,比如云烟罗,轻苏流月这样百年难得的好布,也是千金难求。
这宋家染坊,传到如今,已是第五十一代,当家掌柜宋萧行下月便满六十大寿,育有二子,大儿宋西河,小儿宋亦施。说起这宋家的两位少爷,楼石城里谁人不夸大少爷宋西河,温和有礼,性子稳重,一看便知宋老爷子会将染坊传给大少爷。而宋亦施,无非是个有殷实家族撑腰,还有一个能干的哥哥的纨绔子弟,也不知是随了谁那吊儿郎当的性子,每天不是聚集了一堆狐朋狗友豪赌,就是变着法儿的,给他花了一座宅子的钱买来的丝雀儿造金笼。气得宋老爷子用拐杖狠命的戳着地,好像地上躺着他的儿子。但宋亦施满脸的不在乎,说着,“反正有宋西河在,你怎么看我都不顺眼。”说完便吹着口哨提起他的丝雀儿去酒楼喝花酒,一喝便不知白夜。
眼看着离老爷子的六十大寿只有半月,宋亦施还是夜夜笙歌不知归处,宋西河便来寻他了。还没踏进那寻月楼,宋西河便被姑娘们团团围住,一口一个“宋公子”,“宋家大少爷”的,还瞅着缝儿的往宋西河身上贴。宋西河见状皱了皱眉,后退一步让开那些个莺莺燕燕,直直对着身后姗姗来迟的花妈妈说,“我找宋亦施。”花妈妈本欲堆起脂粉的笑脸,在看见宋西河那褶皱深深的眉头时堪堪收了回去,当下立即遣散了姑娘们,一甩香帕就往前带路。直到关上宋亦施房门,那些个哀怨的眼神与鼻息才被隔在门外。
宋西河拨开那些繁碎的轻纱帘帐时,里头的宋亦施裸露着后背正在和姑娘调情,见他来了,也不动声色,一直等到宋西河背着手把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打量完了,才耐不住性子坐起身来,“你来干嘛。”
宋西河假装往里看了看,挑眉说道,“来看一出活春宫。”
“哼,在爹面前怎么不见你这般游龙转凤。”
宋西河不答,用脚尖挑了挑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再过半月就是爹的六十大寿,你怎么着也该回家好好筹备才是。”
宋亦施听罢一嗤,“我回去干嘛,不是有你么。”
“宋亦施,你是你,我是我。”
“是,我们都是老头子的儿子,但我们就是不一样。”
宋西河听罢眸色深了深,“给爹的礼物我已帮你备好,你要真是有心,就多在家里待待,娘亲想你得紧。”说完捡起地上的一枚翠玉小心擦拭,然后放在桌上深深地看了宋亦施一眼,“家传的古玉,当时刻贴身佩戴才是。”
【二】
宋西河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到了染坊,为了给宋老爷子贺寿,他必须得在寿宴开办之前把这批货赶制出来,为此,宋西河已在染坊小住半月了。
一进染坊,宋西河便看见一口一米多深,装满了红色染料的染缸里站着一个人,头上还顶着一口怀抱那么大的坛子。宋西河走过去,满含深意的看着眼前的女子,“莲心,你这是为何?”
“回大少爷,我把一匹红布染花了,三娘便罚我置身缸中,好好把这红颜给瞧仔细了。”被唤作莲心的女子垂着眼,说完便咬着唇,也不看他。宋西河望着那因颤抖而荡起微微波痕的水面,一把拿下莲心手中的坛子,单手拦腰将她提出染缸,引得莲心一阵惊呼。
“大少爷,使不得,这,这要是三娘怪罪下来......”
“无碍,我自会跟三娘解释,你快去换身衣裳,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
宋西河虽已这般说,但莲心还是有所顾忌,心下正是踌躇,可宋西河长身站立在莲心面前,就像一座不容分说且沉硬的山,莲心望了宋西河好几眼,才半蹲一福,道一声告退。
染坊里宋西河住的地方,说是卧房,倒不如说是裁房,原本宽敞的房间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布匹,没人知道宋西河会裁衣,这还是他跟楼石城里最有名的裁缝师傅偷偷学的。门外响起三声轻轻的叩门声,得到应允后,门被推开了,露出莲心怯生生的一张脸。
“大少爷叫莲心来有何吩咐?”
“来,莲心过来,替我量量这尺布。”
莲心低声应着,走上前去,“这匹布料摸着真舒服,一看做工就是上乘,大少爷准备给老爷裁件新衣么?”
“不,我只给我的心上人裁衣。”
“心上人?大少爷的心上人是谁?她可真幸福。”莲心惊喜道,她高兴的时候,眼睛里都是亮亮的,像是落入了满天的繁星。
宋西河听罢抿着嘴唇微微一笑,顿时把莲心看呆了,“大少爷,你要是经常这样笑该多好啊。”
“好?哪里好?”宋西河忽然玩心大起,想要逗逗她。
“嗯......我说不上来,但就是好,觉得大少爷好像瞬间换了一个人,身上好像落满了阳光,亮眼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了。”
“油腔滑调的傻丫头。”宋西河听罢佯怒板起脸,屈起食指轻轻磕了一下莲心的额头,但眼底的笑意却迟迟不肯隐去,“站好咯,这匹云烟罗可是费了我好些心思。”
“哎~”
【三】
莲心的父母死后,她就卖身到了宋家,小小年纪就被派放到染坊做工。十二岁那年,饶是小孩子心性,莲心还没完成师傅留下的功课,就偷偷跑到后院的荷塘里去摘莲花。正是仲夏时节,夜晚的清风飘过荷塘,混杂着白日里的余热,月光与花香,一阵一阵浇在人的心里,就像一匹上好的绸缎松松紧紧裹住你的心,慢慢的缠,柔柔的绕,真是酥到骨头缝儿里。
莲心伸手想要够到那朵莲花,可是距离有些远,正当她伸着再也不能伸长的手,就要够到那朵莲花的时候,脚下却是一滑,就栽进莲池里去。莲池里水不深,但底下全是淤泥,陷进去容易,拔出来可是难。莲心越是挣扎,下陷得越是快,眼看着水已经漫过腰际,莲心急得眼泪一直往下掉,抓在手里的那朵莲花快要被她揉进胸口里。
忽然一只骨节分明指节纤长的手伸到莲心面前,莲心抬头一看,黑暗里只能看见一双被池水里的月光映得发亮的眼睛。
莲心轻轻握住那只手,真暖。
那只看似柔弱的手似乎蕴含着无穷的力量,轻轻一带,就把莲心提了起来。半身淤泥的莲心跌坐在池边的碎石上,握在手中的那只手几乎是在她落地的一瞬间抽离。
“请,请留步。”莲心慌忙出声,已在三米开外的身影停了下来。
“多谢公子相救,请问您是哪家的少爷,莲心他日,他日好登门拜谢。”那人转过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莲心,却是不答话。莲心站起身来,浑身湿漉漉的,要多狼狈就多狼狈,“要是少爷不方便说,”莲心把一直攥在胸口的莲花往前递去,“还请收下这朵莲花,莲子可甜了呢。”莲心说着,空出的那只手还攥着衣角嘿嘿傻笑。
那只好看的手又伸到她面前,像是直接攥住了她的心。接过莲花,那人的手上染了淤泥,可莲心却还是觉得那只手很好看很好看。
第二日刚刚上工,莲心就听说,宋家的两位少爷已外出游学归来,现在正在前厅呢。染坊里好多人都跑到前厅去瞧,说少爷长得是一个比一个俊呐。莲心听了也忍不住跑到前厅去瞧瞧,一去就看见两位少爷互相吹鼻子瞪眼,不知在争执什么。忽然莲心看见有位少爷的耳边,竟别着昨晚她采的那朵莲花,忙问身边的人,“哎,那位耳边别着莲花的少爷,是哪位少爷?”
“他呀,是二少爷,旁边端着账本的是大少爷。要我说啊,还是这大少爷好......”
身边的人在说什么,莲心已经听不见了,只是绞着手指头,一个劲儿的藏住嘴角的笑,嘴里心里一直反复念叨着,“二少爷,原来他是二少爷。”
【四】
转眼半月即逝,宋老爷子的寿宴可谓是这楼石城里的一桩大事,前来贺寿的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寿宴开办了三日,好似还不尽兴,人潮还是一拨一拨的往宋家大院里涌。为了掇拾这宋家的里里外外,可把管家和宋西河忙坏了。宋亦施也在寿宴开办的前两天回来了,跟宋老爷子道了一番祝词,便在一旁喝了三天三夜的酒。
宋老爷子只在晚宴上出现,这日,他并不像以往说一番客套话就让宾客们自行方便,而是把宋西河叫到身边,站在高台上对着众人道,“各位能给几分薄面前来祝贺,亦是瞧得起我宋某人。今日,借着这趟喜宴,我心大,想双喜临门。”
宋西河一听,正欲开口,没想却被宋老爷子压了下来,“这是我儿西河,想到他也老大不小了,正是要给他谈门亲,”宋老爷子说罢一招手,便有一位身姿窈窕容貌俏丽的女子,用绢巾蒙着面走上前来,“这位是黄员外的千金,羽缡,已是我宋家定下的儿媳,借着各位都在场,给宋家和黄家做做见证,宋家这月办喜宴,下月,还办喜宴!”
场上的人一听,顿时掌声雷动,拍手叫好。
本来已经醉倒在桌子底下的宋亦施却不乐意了,爬起来醉醺醺的指着宋西河说,“凭什么所有的风头都让他抢去,爹,我也要结亲!”
“胡闹!你跟谁结亲?花楼里的那些姑娘么?!来人!把二少爷扶回房。”宋老爷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完全刺到了宋亦施,只见他一把抓住身边的一个人拉进怀里,扬起脸说,“我宋亦施今天就娶她了!”四下顿时静得只能听见布匹风拂的声音,宋老爷子一下黑了脸,而宋西河暗自握紧了拳头,紧抿的嘴唇就像两块经过千锤百炼的黑铁。正在帮忙倒酒的莲心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宋亦施搂在怀里,而宾客们都在看着她,莲心瞪着一双大眼睛愣在那里,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宋亦施挑起莲心的下巴,莲心只觉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回,回二少爷,我叫莲心。”
“莲,心。好,少爷我就娶你了!哈哈哈!”
“混账!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宋老爷子气得全身颤抖,宋西河在一旁扶着,眼睛却直直盯着莲心,她全身僵硬的站在宋亦施怀里,低着头看不出悲喜。
“爹,我也老大不小了,也想谈门亲,怎么,他可以,我就不行?旁人不知还道我是捡来的呢。”
宋老爷子听了那个气啊,“你要是想好好谈门亲,爹自会替你寻个好姑娘,来人,把二少爷带回房!”
“我很认真,我就是要她!”宋亦施借着酒劲儿死不撒手,宋老爷子这一生哪受过这份下不来台面的事儿,宾客们都睁着眼睛看着,咽了几口怒气,当下也只好先把这事儿应下来。
【五】
最后,宋老爷子拗不过宋亦施,也想让他收收心,就决定让两个儿子一起娶亲。
这天,裁缝铺送来了两人的婚服,宋老太太赶紧叫来两个儿子,试试身给她看看。想着眼下两个儿子都已长成这般大,也要各自成家了,这眼泪啊,就一直没断过。宋亦施的兴致看上去很高,穿着婚服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倒是宋西河,婚服在身上还没捂热就脱了下来,说染坊里还有一批货急着赶出来,得去看看了。
走出房门没一会儿,宋亦施就从身后赶来叫住他,婚服还穿在身上,一脸不屑,“宋西河,这只是开始,属于我的,我会一件一件抢回来。”
宋西河回身定定的看着他,“宋亦施,从小到大我什么都没跟你争过,除了七年前的那朵莲花。”
宋亦施一嗤,“一朵破花而已,后院莲池全都是,就你还捡朵烂花当做宝贝似的,碰也碰不得,可第二天还不是让我给扔了。”
宋西河听罢不语,只是静静地望着染坊的方向,宋府的围墙太高了,高得他都看不见那一张张飘起的布匹,以往他看着那些布匹,就像有人在拔他的心尖儿似的,可现在他看不见那些布匹,也像是有人在拔他的心尖儿,毫不在意的扮成瓣儿。
如果说宋老爷子的寿宴是件大事儿,那宋家的两位少爷同时娶亲,就是件天大的事儿。迎亲的队伍排了长长长长的一大截,从城东走到城西,楼石城里的百姓就从城东跟到城西。因莲心没娘家,宋家便决定让黄家的人先把莲心接去,再让两兄弟一起去黄家接亲。
主位上坐着宋家的两位老爷夫人和黄家的两位老爷夫人,而两对新人则各自牵着红绸绣球。
各样礼数准备妥当,礼官开始唱礼:
一拜天地。红盖头下的莲心颤了颤眉。
二拜高堂。宋西河紧抿嘴唇压弯了腰。
夫妻对拜。
可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破门而入的衙官。
黄员外涉嫌倒卖军火,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罪证,经调查,全部属实。特此,将黄员外一家上下逮捕归案,全部流放漠北。
一瞬间喜事变丧事。
老爷们惊得无力反抗,夫人们被吓得抱头痛哭,顿时乱作一团,无法逃窜。
只有宋西河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扯了扯红绸绳的另一端,向那个已经吓呆了的,即将要成为他妻子的人,深深的行了夫妻礼。现在,他已经成为她真正的丈夫了。
宋老爷子见罢像是用命在跺着他的手杖,“你,你何苦啊!何苦啊!”
宋老夫人也跑过来抱住宋西河,止不住的骂他,“傻孩子,我的傻儿子!”
羽缡看着眼前的男子,虽然他对她一直很冷淡,但自从见了他的第一眼,便知他就是她今生逃不脱的牢笼,这般无双的男子她并不想连累,于是开口,“你大可不必......”
“既然拜了堂,成了夫妻,我自是要与你同甘共苦。只是,”宋西河转向宋亦施,“我有话要对你说。”
从迎亲开始,宋西河一眼都没瞧过莲心,因为他怕,怕今日的莲心太美了,怕他会忍不住把她当成自己的新娘。
“宋亦施,我走后,这个家就靠你了。只是我想告诉你,宋家迟早都是你的,不用你抢,我什么都不要,我都会给你,因为什么都不是我的。”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还戴着那块儿古玉么,小时候你还在我面前炫耀,说爹给了你一块儿玉,而我没有,因为,那是宋家继承人的身份。”
“你说那块儿破玉?老头子是脑子进水了吧,才会把宋家传给我让我败尽。”
“因为你是他恨铁不成钢的儿子啊。”
“你也是他儿子,而且什么都比我强不是么。”
“不,我不是他的儿子,我也不是宋西河。”
宋亦施听罢一怔。
“我只是一个五岁就死了爹娘的渔夫的儿子,不是这座大宅子里的少爷。”宋西河用前所未有的眼神认真的看着宋亦施,“我能做的,要做的,就是给你这个让爹娘恨铁不成钢的儿子铺路,仅此而已。”
“宋西河,玩笑不是这样开的。”宋亦施说罢笑笑,幻想下一刻宋西河就会告诉他,这只是一个他编出来让他回头的谎言。
可宋西河却说,“你知道的,我从不开玩笑。”
“说真的宋亦施,这十几年来,你恨我么。恨我抢了你的东西,很多很多东西。可是啊宋亦施,不管别人如何说我能干,如何说,这宋家将来必定是我接位,可我却从来都不觉得,有关这宋家的任何东西会是我的。”
宋西河看向有些发怔的宋亦施,微笑道,“除了那年你抢去的莲花。那是第一次,除了宋家之外有人送我东西,我有,而你没有的东西。有时候,我就是在想啊,那时她问我的名字,我要是告诉她该多好。告诉她,我是宋西河,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把你错当成是我,那么她喜欢了好多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会是我了。你看,我心心念念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女人,被你一句酒话就给要去了。你说,还有什么会是我的呢?你曾说过,我们不一样。是,我们不一样,因为你才是宋家真正的儿子。而我,只是为了报答亲恩,做着不喜欢的事,娶了不喜欢的人。你总说,我抢了你的,抢了你的。可我真正抢了你的又有什么呢?无非是那一声爹和娘。”
宋西河叹了一口冗长的气,他从没掏心掏肺说过这么多的话,只是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宋亦施,我只求你一件事,好好待莲心。”
自此,她在城之南,他在国之北。
不回。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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