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刚才人那么多，小花胆小，敢从树上下来不容易，因为你，它相信了这个世界。
小翠笑了：因为它馋。
我问小翠：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翠说：喜欢，但人不一定能生活在喜欢的地方。
2015年5月，所有烦心事赶在一起来了。
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稍用力地注视一会儿就头疼。去检查，说是用眼过度导致视力下降，配了副眼镜也没怎么缓解，医生除了让吃些维生素多休息，没别的办法。租的房子马上到期，物业以小区不再让养大型犬为由拒绝续约，得找房子搬家。偏在这时候，工作上又连收了两个投诉……
眼睛在早上是最难受的，畏光、流泪，眯眼走在路上没一点安全感。我工作还算自由，平时不用坐班，但忙起来也总到处跑。想了想，决定干脆把房子租在单位旁边，离得近，回来也方便，能照顾猫狗，省心了。
抽个周末，跟着中介跑了一整天，订了套觉得还算合适的。
以前的房子还没到期，所以搬家并不是很着急，有空了就打包些行李运过去，这么断断续续地用了近一个月，家才算搬完。
搬进来后，才发现这房子的最大缺点：信号非常差！接电话、收信息基本靠缘分，手机经常半晌没反应，然后突然狂振连着收到十几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东西都运来了，退也来不及了，只好就这么住下。走到门口的走廊才有点信号，但依然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接个电话跟做阅读理解一样，靠猜。
5月31日
忙完回来，已经傍晚，洗完澡摸出手机，没电，不知啥时候关机的。充上电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赶紧穿了件衣服开门到走廊里打了过去，是同事接的，说之前投诉我的两个客户，电话联系不到我，都闹到了单位。
来投诉的是两位六十多岁的阿姨。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还是发生了，她俩投诉的都是我，这一碰头简直天雷勾地火，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赶过去，试着和解，但拒绝了她们各种不合理的要求，我认为自己尽责了，心里也有气。事情还是没解决，只是将她们暂时劝了回去。
处理完这些破事到家，扭钥匙开门，门没推开，稍微用力，是妞妞趴在门后挡着，它也惊了一下。傍晚走得匆忙，看了一下，它俩的饭盆都空着。帮它们做了些吃的，端给妞妞，又喊了声端午，一如既往地没反应。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看了它总爱待着的几个地方，都没有。到厨房拿了它的猫粮袋子，呼啦呼啦晃着喊它。端午虽然从不识号，但它认这个声音，只要听到了，不管饿不饿都会跑来看看。这么折腾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它的影子。没怎么担心，家里旮旮旯旯挺多的，它也有过几次把自己困住出不来的经历，我又仔细把家里它能躲进的所有地方翻了个遍，依然没找着，这才开始慌了。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见它是刚才离家前，临走前匆忙地接电话时，门是开着的……我赶紧跑到门外，沿着走廊找，门口不远处，发现了它拉的一堆，它出门了。走廊尽头的安全门开着，往下走一层楼梯就到小区，我跑下去，一路喊着找了一圈，没见它。
端午丢了。
回来时，借着灯光发现门外面的漆掉了一块，蹲下细看，有端午抓过的痕迹，又欣慰又难受，这货起码还曾试图回家。
我脑子一片空白，手脚都麻了，没有知觉。看了一下表，已经是1日的凌晨，静下来想想，从它出门到现在，已经四五个小时，小区四周是铁栏，边上种着稀松的灌木，缝隙完全挡不住它，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路……
我换了双鞋，拿上猫粮袋子和手电开始下楼找。即将盛夏的广东异常闷热，没一丝风，昼夜几乎恒温，像住在一盒罐头里。嗓子很快就喊哑了，我只能摇着袋子，一路蹲着跪着翻所有角落、车底，问路过的每个人，都不见它的踪影。
灯一盏盏地灭了，不记得这么找了多久。
我趴在地上用电筒照车底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看，是个姑娘，留着齐耳的短发，穿棕色的布衫。我不大会判断人的年龄，她看起来比我小些，大概二十出头，怎么说呢，整个人像朵小小的蘑菇，无毒善良的那种。
她问我：你在找猫？
我说：是是是，一只灰色的猫，折耳。
她说：你等等。然后转身进了楼道。
两分钟左右，她出来时，手里捧着灰蒙蒙的一坨。我从没见过天使，但这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应该就是她捧着端午出现时的样子。
她把端午递过来说：是它吧？晚上我去上班时在这儿碰到的。它跟着我出了大门，给东西也不吃，我看着像谁家走丢的，就先带回去了，我在门口那儿留了住址。
也真该有这场劫，几乎问了所有人，一着急偏就忘了多走几步去门口的管理处看看，有没有人捡到它……
我说：太感谢了！你住几楼？要好好谢谢你。
她说：不用。
我看了看端午，干干净净的，没受一点伤，再抬头时，女孩已经转身快速地进了楼道。
我抱着端午到家，把它放下，这货慢悠悠地去喝了口水，回到它最爱待的位置，翻个身躺好，看着我：咕……
我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原本打算等找到了说啥也得结结实实揍它一顿，现在也下不去手了，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睡了会儿惊醒，一身冷汗，梦见还在找端午。翻个身，一阵剧痛，开灯看了一下，两个膝盖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磨破，流了许多血，裤子粘在伤口上，结成了痂。妞妞睡在床边，端午卧在它尾巴上，打着呼噜。一切如常，又不太真实，像一场没醒透的噩梦，满心后怕。我定定神，心想一定得好好感谢那位姑娘。
6月1日
睡了一上午，中间有几次都是被端午趴在胸口压醒的，低头看了一下，它在床边蹲得规规矩矩的，等喂食。怎么看它都不像能鼓起勇气离家出走的一只猫，想了想，它应该是好奇地出门转悠，然后被错关在了外面，原谅它了……
下午起来去医院复诊眼睛，还是老症状，医生让多运动，多休息，这根本就是冲突的嘛。顺便把膝盖也包扎了一下，出来时买了一篮水果，准备报恩。
到小区管理处，问了一下值班的小哥，有没有人捡到一只猫过来登记，小哥指了一下门边的失物招领小黑板……在众多的便笺中，找到了一张，工工整整的两排小字：捡到灰猫一只（耳朵向下）……第二行写着日期、楼的栋数和门牌号。
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门口摆了个硕大鞋柜，放着许多双鞋，屋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听着很热闹。
我把果篮放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女孩，看到我愣了一下。我往房间里瞄了一眼，很大的客厅，除了刷好的墙壁和木质地板，没有任何装修，整齐地放着两排双层的床铺，看起来像是个宿舍。
女孩问我找谁，我说昨天有个姑娘捡到猫还给了我，我想谢谢她。女孩一听笑了，说：你就是猫的主人啊！它好亲人啊！昨天还卧在我身上呢。
我随声附和着，心里想着回家得揍端午一顿。
女孩又问：猫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叫端午。
女孩说：啊，昨天楼下喊那几声端午，是你在找它？
我说：是啊！你们能听到啊？它听到了有啥反应没？
女孩说：我们听到了，端午端午的，还以为你是卖粽子的，它啥反应也没有啊，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我笑了笑说：猫一般都不识号的……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去揍端午的细节了……
女孩说：你要找的人，上班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的水果是要送给她？我俩是老乡，我叫张月，我可以代吃的，哈哈哈哈。
我赶忙把果篮递过去说：猫多亏你们照顾，感谢！你能把我的手机号转交给她吗？等她不忙时我想当面感谢！
女孩说没问题，她记下了我的名字、住址，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
6月2日
很久没这么上心过了，把手机攥在手里，生怕错过。
中午时收到了陌生号码的短信：水果收到了，谢谢。其实不用客气的。
我说：该感谢的是我。你什么时候有空？想当面谢谢你。
女孩说：不用，别放心上。
我说：等你不忙时，请你吃个饭吧。
女孩说：好意心领了，但真的不用，能帮上点忙很高兴。
我也只能作罢，说：那好吧，咱们是邻居，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请一定告诉我。
女孩说：好的，谢谢。
没能当面说声谢谢，心里还挺失落的，不过好在离得近，总会再遇到的。
6月5日
焦头烂额的几天，跟之前投诉的客户反复周旋，没一点进展。
其实端午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同事在单位帮着调解了很久，客户刚有松口的念头，夜里打来电话，我刚好在找猫，着急忙慌的没听着，她们也憋着气，这就算得罪死了。
不过也没事，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她们爱闹就使劲儿闹去吧，我眼难受，睁都睁不开，主要以休息为主，到家捏捏端午的肥脸，一点不遗憾错过了她们的电话。
6月15日
家里的手机信号依然是苟延残喘，接不能接，打不能打，一气之下，翻出了以前的旧手机，决定换个运营商，多办张卡试试。
到了店里，赶上他们做活动，开号预存话费能送自行车，于是走着过去的，骑着回来了，生活就是这么奇妙，到家装上卡一试，还是没信号……
6月27日
转眼近一个月过去，自那晚以后，每次回家时我都留心地寻找，小区不大，出来进去只有一个大门，我还转悠着在门口等过几次，想碰到她当面致谢，但再没见过那姑娘。
虽然没以前那么忙了，但到家后喂猫遛狗，弄完这些，基本上天也黑透了。自行车就骑了拿回来时的那一趟，再没动过，看着它这么闲置了确实可惜，总在家待着，我也困得慌，就半夜推着车出来了。
刚出小区大门，路灯下有个女孩弯着腰在修自行车前筐，背影看着有些眼熟，我凑过去，真的是她，总算遇到了，端午的恩人……
借着灯光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比印象里还要瘦小些，偏黑的皮肤，圆圆的鼻子，嘴唇翘翘的。
直到我打招呼，她才认出了我，有些害羞，抿着嘴笑了一下，嘴角向下。
我们合力修好了车筐。
我问：这么晚出去有事？
她说：没，骑车在附近走走。
我说：我也是，一起吧？
她说：行啊。
她骑在前面，我跟着。我们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路，眼前再亮起时，竟到了海边……
来这么久，我刚知道这后面是海。从入口进去，是座狭长的公园，依海而建，岸边有平整的石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海边比公路热闹些，已经深夜了还有三三两两纳凉的人。我们慢悠悠地骑着，不时有自行车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骑手们通常穿运动服，车上的小灯一开，五光十色，看起来比我们专业不知多少。我自行车很矮，像个童车，她的也没好哪儿去，车把是弯的，甚至还带个车筐……
没骑多远，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久不锻炼，身体虚得可以。她也累得满头汗。我们商量了一下，向旁边拐，绕个圈往回走。她对路很熟。
我问她：你在足浴城工作？
她说：是啊，我会捏脚，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背后印着那么大一个“足”字……
我问她：是否经常这时候出来骑车？
她说：是的，这个月调了工作时间，凌晨下班，没事就出来骑车。
我走到小区门口才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小翠（她的发音是chuì）。
我扑哧一下笑了。
她也笑了：是不是很土？她们也总说我名字土。
我说：没有没有。
她问：你呢？
我说：叫我建国吧。
7月3日
我性格算是孤僻，从来都觉得人际交往是种负担，除了照顾猫狗，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微博上，平时又担心网上这个身份曝光后会影响现实中的工作、生活，所以处处刻意地回避着。现在很开心，终于有了个能一起骑车的朋友，并且小翠不上网……感谢端午！
能在晚上这么骑车走走，成了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昏黄的路灯，温和的海风，眼睛也舒服很多。只要没事，我们就一起出来骑车。看她差不多下班，我推着车到楼下，总能遇到，有时她也发信息给我。
我问她：为啥晚上会想出来走走？
她说：白天要忙，都在公司，总低着头，脖子难受，晚上出来走走，才感觉一天真的过去了。
我问她怎么想起来要骑自行车。
她说：刚好有一辆。
我也是白天没空，加上眼难受，晚上才能出来透口气，说起来我们还算是病友。
7月5日
在我们骑车的路上，离公园大门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路口，每次经过，小翠都让我等一下，然后自己沿着小路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时快时慢，大概几分钟吧。我以为她去里面上厕所，也没问过。每天出来我都还挺忙的，随身带着纸笔，随时接灵感，等她的时候就写写画画。
今天小翠拐进去时，我见她从车筐里拿出了两个饭盒，就多问了句去干吗，小翠说：喂猫。
我说：我也去看看吧。
小翠说：行，但别说话，它们胆小。
小路的入口很黑，但越走越亮。没多远，路边有个两米多高的垃圾站，旁边被树木围绕。小翠放好车，走了过去。她用牙齿抵着下嘴唇，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只棕黄相间的小猫，像变魔术一样从树上蹿了下来，不远处的路灯底下，还跑来了一只黑色的狗。小翠把两个饭盒摊在地上，它俩各吃各的，狼吞虎咽，但并不争抢。
我问：你常来给它俩送东西吃？
小翠说：嗯，大家的饭吃剩了就倒在一起，给它们拿来。
“它们总在这儿吗？”
“没，有时候不在，不在的话给它们放这儿，饿了会来吃的。”
“它俩有名字吗？”
小翠笑了笑，指着猫说，它叫小花，又指了指已经把饭吃完，正在舔饭盒的狗说，它叫小黑。
小花、小黑、小翠，好像一家人啊。
今天没白来，见了两个新朋友，还写了一首诗，感觉自己活得很艺术：
雨总想靠在你身上
所以你躲了半辈子雨
雪飞舞在天上
你靠近它就化了
所以你远远的看着雪
雪是心凉了的雨
被你喜欢的代价是
放弃与你在一起
7月9日
出来时还好好的，才骑了一会儿，雨突然就下大了，连个让回头的征兆都没给。骑回去的话太远，我们推着车子，拐了出来。公园的侧面是条快速公路，有个公交车站牌，但凌晨公交车早已停运，我们站在下面等车。
一起避雨的几个路人在通过电话联系后，都陆陆续续地被接走了，就剩我俩。
我笑笑说：就像网上看的，孤独是别人等送伞，我们等雨停。
小翠说：看着下雨也挺好的，孤独是回去晚些也没事。
因为路非常偏僻，联系好大会儿都没车肯来，等了很久，雨稍微小些时，终于等来辆空的士，救星一样。
我车小，师傅直接横过来一拎塞了进去，但后备厢很难同时放下两辆车。
小翠说有办法，她的车可以折叠。说着，她推起车走进雨里。
我说我来弄吧。
她说：没事，我会。她熟练地把自行车放倒，拧松车横杠上的螺丝，向着车中间“咔”的一掌，车应声而折，我们抬起，顺利地把车塞进了出租车。
我说：看不出，你力气挺大。
小翠说：现在是大了，平时练出来的。
她接着说：以前刚学捏脚时，没一点力气，每天练完技术，胳膊都是软的，手拿不起筷子。
我问：拿不起筷子怎么吃饭？
小翠说：吃包子……
打车的钱是小翠给的，我没争过她。
她挡着我递钱的手，拿张一百的塞给了师傅，还硬说自己有零钱……
到家想想，小翠说得对，孤独不是别人等送伞，而我等雨停，孤独是了无牵挂，随遇而安。
其实一直都想报答她捡了端午，但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
7月11日
巡逻的警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摘了耳机问：什么？！车上的警官远远地喊：前面路灯坏了，你们注意安全！然后跑没影了……眼泪差点下来，谜之感动。
小翠说：小时候特别怕警车，如果他们来村里，就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现在不同了，见了警车觉得很有安全感，不知为什么。
我说：可能因为你是个好人。
7月15日
小翠骑车很慢，总是半仰着头。她会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捏捏自己的脖子。
我问她：你脖子还是不舒服吗？有没去医院看看？
小翠说看过了，上班得总低着头，所以颈椎有些毛病，没事的。
我们平时各自戴着耳机听歌，路上说的话并不多。
时间久了，发现小翠总是单曲循环着一首老歌，孙燕姿的《天黑黑》。
我看了一下歌词：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
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
好孤独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
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小翠曾说她也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我问：怎么总听这个？想家了？觉得歌里唱的像自己？
小翠说：没，只是喜欢，我不想回家……
7月16日
小翠她们住的地方，是公司提供的，老板买来炒房，空闲时隔开，安置她们员工。公司也包餐，所以剩饭都还挺多的，经常见她装满满两大盒，骑车时带着。
小花还是那么谨慎，见我们来也不靠得太近，吃饱了就敏捷地跳回树上或钻进草丛，饭没少吃，但它好像怎么都不会胖。
小黑就洒脱多了，整只狗比我刚见它时肥了一圈，经常还没走近就见它已经在那儿等了，看见我们，大老远就冲过来，吃饱了就亲昵地蹭我们的腿，离开时会送出老远，然后站在路口远远地望着。
7月19日
小翠说，海边的风，是菠萝味的，虽然只隔一条路，但跟街道里完全不同。她说很喜欢深圳，她是在冬天时过来，这儿总是温暖的，像来到了春天，她觉得自己活得很自由。她白天在昏暗的房间机械地工作，凌晨才能来海边透口气，这么日复一日，不是很懂她所说的自由。
7月20日
我们过来时，小花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有几个女孩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有人伸手，小花就躲开，跳到更高些的地方。下面的人都挺担心，不知道它怎么了。
小翠挤了过去，说它发情了，没事的。
见小翠过来，小花从树上慢慢下来了。
小翠把它喂饱，我们才走。
我说：刚才人那么多，小花胆小，敢从树上下来不容易，因为你，它相信了这个世界。
小翠笑了：因为它馋。
7月22日
悲伤的晚上。
小翠骑着骑着，嘎地停住了，扶着车把向后退了几步。
我走近看了一下，是只小猫，颈椎处凹了一块，就那么艰难地趴着，没了呼吸，应该是穿过马路时被自行车轧的。
我说：别怕，你不是挺喜欢猫吗？
小翠：是喜欢，但……
我问：难过了是吧？
小翠：没，死都死了，难过也没用了。
我问：你为啥坚持喂外面的猫呢？
小翠：剩饭扔也是扔，看着它们吃了，心里喜欢。
我用树叶把猫拿起，放在路边的草丛，用石头刨出个小坑。小翠站在旁边，就那么背对着，不敢看。
一场有些奇怪的葬礼，她也真算是个奇怪的人。
我说：你回个头，好歹跟小猫道个别。
她说：不行，怕。
我说：怕的话你就躲远一点，马上就好了。
她说：不行，走远了也怕。
7月27日
几天没联系上小翠，信息也没回，下午联系她，电话接通后非常嘈杂，问她在哪儿，她说在火车站，买票。
问她怎么突然想回家了，她说要回去离婚……
我有些吃惊，但电话里也没详细问她，只问了一下各种手续都准备好了没。
她说没，反正要回去离的，到家再准备吧。
我告诉她，离婚并非那么简单，如果对方不同意的话，可能得走法律程序，是有个过程的。可以的话就先不着急回去，我有懂法律的朋友，让她咨询一下看看。小翠答应了。
我跟公司的法务很熟，请他吃了一顿饭，他说没问题，答应了下来。
7月29日
我跟朋友约了个时间，张月跟小翠一起去见他。朋友从张月口中听了许多小翠的事。
小翠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前几年外出打工，在厂里不慎被机器切掉了小指，被辞退后，领的一些补偿金基本上都用于后期治疗了，没啥剩余的。
回到乡里，没姑娘愿意跟他，因为手上的伤干不了啥重活儿，也算是有些残疾了。父母很着急，到处求人帮忙介绍，有位姑娘在相处后愿意嫁他，但女方家里提出要不少的彩礼。父母全部凑遍了还是差一些，刚好有人给小翠说媒，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用自己的彩礼给弟弟顺利地定了亲。结婚当天，是她见新郎的第二面……她就这么荒唐地把自己嫁了。婚后不久，男人开始赌博，并且经常打她，在一次被打伤后，男的被拘留，她逃了出来，再没回过家。张月帮她介绍了现在的工作，靠捏脚挣的钱，她慢慢还清了所有的彩礼，决定回家离婚。
朋友答应帮她，让她准备资料时才发现，他们结婚虽然办了婚礼，但因为小翠当时没到二十岁，他们去了民政局，但没能成功领证，也就是说，婚姻是无效的。万幸，小翠不用回去了。
7月30日
了结了这些，小翠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我们商量一起去看看远处的海。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傍晚才到，海边并没有多少人。
我在湖边长大，没啥特殊的技能，但会骑摩托艇。我们到时，伙计已经在把摩托艇往岸上拖，准备收档了。
跟老板商量，能否晚些再收，让我们骑着转一圈。
老板说坐可以，但出于对顾客负责任，任何情况都不允许顾客自己骑，得由工作人员驾驶。
我说我加钱。
老板说行。
摩托艇一直颠簸，被浪抛起的瞬间，有飞翔的感觉，轻轻一拧油门就风驰电掣，像能冲破所有一切，不一会儿，我们就离沙滩很远了。我关了引擎，海水轻轻拂动，世界静了下来，天边落日熔金，远处山上的路灯已经亮起，像一条金碧辉煌的通往天上的路，夕阳的余晖是粉色的，公平地洒在我们身上，每个人都像公主。
我回头看，小翠扶着扶手哭了。
问她怎么了，她说第一次坐摩托艇，开心。
我们整天在网上说萌哭了、吓哭了，但真有人因为一点小事开心地哭了，却说不出地悲凉。
或许这世上比相爱更让人幸福的，是摆脱，是可以重新决定自己的生活。
8月1日
小翠公司每月调次班，她的工作时间由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调成了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想晚上一块儿骑车的话，估计得等下个月了。
晚上剩我自己了，我自己骑。
8月3日
晚上的海边，像个巨大的动物园，有狗，有猫，有悄悄地在草丛边探头的鼠，还见过刺猬、青蛙、螃蟹，最坏的要数海鸟了，它们爱一声不吭地趴在海边的岩石上，等你从它旁边骑过时又嗖的一下飞起，我被这么吓得摔过两次。
8月9日
我已经能一口气骑十多公里了，但一个人骑车也无聊，没再像之前那么坚持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想起来了，也会带点吃的看看小花、小黑。前面来两次，都只见到小黑，今天过来，总算见着了小花，几天不见，看起来还胖了点，小肚吃得很圆，挺会照顾自己的，小花大本事。
它俩平时守着垃圾站，环卫工人们也常喂喂它们，饿倒是饿不着。小翠平时给它俩送的，确切地说应该叫夜宵。
8月11日
海潮退去的沙滩上，长起了一棵小树。以前没有的，很快就郁郁葱葱了。不知以后涨潮了，它还能不能活下去。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今天它看起来很开心。
又写诗了，憋不住，送给小树。
喜欢海的小树
我把命安在海潮退去的沙滩
也许能活六个月吧
运气好一年
明天是风和日丽，还是被海潮吞没
都没关系
反正今天一切很好
喜欢海
世上那么多活百年千年的树
它们谁知道站在海里的感觉
我知道
我不后悔
8月13日
多日的练习终于有了成效，我可以双手松开自行车把骑五十多米了（小朋友模仿前请三思，我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没人见证，可惜了。我发了个信息，把喜讯告诉了小翠，过五十分钟才回，说刚刚在忙。过会儿又补了一条：小心点。
8月20日
小翠说海边的风是菠萝味的，我终于找到原因了。好大一棵。下次喊她来看，带上菠萝刀。
8月26日
骑得好好的，咣当就跟人撞车了，事故原因是我俩都在边骑边玩手机，但我的责任大些，我逆行。
对面是个大哥，他倒下时牢牢抓住了手机，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捡起来一看，屏幕摔得稀碎。
他摔得也很惨烈，啤酒滚出了老远，花生、香肠撒了一地，他简直是个移动小卖部……
凌晨的海边，商店关门，物资匮乏，几乎买不到任何东西。
无数长途跋涉的人饥肠辘辘。
谁要能见面让一瓶水，绝对就是朋友了。
要再能掏出点吃的，没别的，生死之交。
我们把他散落的东西捡捡，就地喝上了。
吹着海风，聊了很久。
他大我一些，来深圳三年了，明年公司分双人宿舍，就能把妻子接过来团聚。
他平时很忙，少有假期，每当有调休，就这样独自背着包，骑上车绕着城市到处走，累了就随处吃点、歇会儿，醒了继续上路。
他问我：也是自己骑？
我说：不是，有朋友的，再有五天，到下月1日就能一起骑了。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但不知再相见会是何时。
喜欢这样的晚上，也喜欢这里。移民城市，大家都背井离乡，人们相处时少了些老气横秋，多了陌生，也多了亲切。
9月1日
小翠的作息时间终于又调了回来，晚上发信息给她，又能一起骑车了。
三十一天的8月有点漫长，这中间我们在小区碰到了两次，打了招呼，彼此都挺好的。再见面，她比之前又瘦了些，眼窝看起来有点深。
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展示我上个月独自骑那么久的各种发现，小翠说，她要辞职了，离开这里。
她颈椎痛得越来越厉害，一个钟做完，一头冷汗，几乎难以支撑。她表姐说有个市场，在北方，刚刚建好，没有商户。她俩想趁着便宜，租下来，做点什么生意。
我说：万一市场繁荣不起来呢？要不再等等？
小翠：没事的，要是等它起来再去，我们就租不起了。
我说：我有朋友是开公司的，我能帮着介绍一份其他的工作，不用总低着头的那种，不太累。
小翠说：不用。
我问小翠：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翠说：喜欢，但人不一定能生活在喜欢的地方。
我说：啥时候走告诉我一下，我想送送。
小翠说：不用。
9月2日
我给张月打电话，问她小翠什么时候走，想一起送送。张月说，本来这两天就走的，推迟了。小翠去辞职时，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她们很多人都有这笔钱压在公司，每月少发一点，日积月累，刚好三个月薪水。以前说是押金，但有人辞职，他们就说没干满三年，要扣下这钱当违约金。小翠过去要，他们不给。
我问了朋友，不管是起诉还是仲裁，都需要时间，但张月说小翠这几天就要走了。
我告诉小翠，我去帮着要。小翠说不用，钱不要了。我说保证不会起什么冲突，讲讲理总行吧？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了。
打定主意要去后，冷静下来，我仔细想了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要不回来，真要那样，大不了碰壁后我就悄悄把钱垫上，告诉她要回来了，反正钱没多少，也算还了点她救端午的人情。但唯一担心的是被揍了，万一我被抬出来，就尴尬了，说瞎话都圆不过去。
我决定找个伴儿一起去，我想到了王健美……
王健美也是个神人。
我们公司楼下有家健身房，到下班时常常会有健身教练在门口派传单往里面拉会员。王健美是其中一个，我俩就这么碰上的。
第一次相遇，他递过来名片我就惊呆了，他这名起得跟职业也太天造地设……我问他：这是你真名？
他说：不是，为了好记，你把我名往手机里一存，随手一翻就知道我是干啥的。
别人发几次传单，大家脸熟了，知道我没兴趣健身后也就放弃了。他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跟着走一段，孜孜不倦地讲解他独创的王氏健身套餐……
有一次我拗不过，跟他说健身我实在是坚持不了。
他说：我现在要能成功缠着你办了会员，以后就能这么缠着督促你完成任务。
被他说得久了，竟真的有些心动，但仍然推辞说身上没现金，回头再办……
还是大意了，这货当场从兜里掏出个POS机……我就成了他的弟子。
慢慢相处起来，发现王健美人还挺好的，退伍军人，大姑娘性格，他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一度怀疑他在健身房工作的唯一原因是这儿有几十面镜子……
他口头禅是：只要努力，你也有机会拥有我这样完美的身材……醉了。
我俩挺聊得来的，跟着他装模作样在健身房折腾一会儿后，我们常一起撸串灌啤酒。花个健身的钱，其实也就抵消点饱腹后的罪恶感，日子久了，慢慢就熟识了。
我把小翠的事简单跟他说了，问他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就壮壮胆，护着我不挨揍就行，其他啥也不用做，也肯定不干犯法的事，我也是正经人。
这货想想说：不干，我练出身材是为了陶冶情操，不是为了恐吓别人。这种事让她去告一下，走法律途径。
我说：起诉仲裁啥的已经问过了，需要时间，还挺费事的，人家这边等用钱呢，着急。
他说：我考虑一下。
我说：报名时咱可签了合同的，一个月要是减不了六斤全额退费，这马上就快到期了。
他问：你现在减几斤了？
我当场上秤，比来之前还重了一斤，毕竟运动完再吃，好吸收……
他说：小翠这事管定了，咱啥时候去？
9月5日
约在了今天，我们提前问好了办公室的位置，让小翠在楼下等，不要上来。
我俩推开门，走了进去。
硕大的办公桌上，摆着讲究的茶盘，后面坐着个微秃的男人，穿西装，戴眼镜，四周的头发向中间拢着，自斟自饮，正品茶呢。
其实这一幕来之前我曾在心里反复演练了无数遍，也做足了准备。为此我甚至特意剃了个头，在圆寸的基础上又短了点，看起来很社会。但一切真到眼前了，我竟激动得有些发抖，并不是怕。
我说：你们这么变着法儿地扣员工工资，是人干的事儿吗？今天要是不把这钱退了，我们跟你没完！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缓过来后马上知道我们是干啥来的，他几乎没有思考，连声说：好好，给退给退……
他这得让人始料未及……
设想了无数种剧情，但唯独没想到这么发展，太顺利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咋接，情绪没调整过来，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其实想想也是，但凡有一点点血性，他们也不至于会欺负这么个身在异乡的女孩。
王健美不知是戏瘾上来了还是真被正义冲昏了头，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不仅仅是她，再敢这么瞎扣人家的钱，我绝对饶不了你！
真像模像样的，我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心里暗暗想着，说啥也得多续他几个月的会员卡，胖在这么个大英雄手里，也认了。
经理唯唯诺诺，说：不会了，不会了，大家都是求财，别伤了和气……
推门出来，小翠站在门口，经理带着我们让财务给小翠结了账。
我们问小翠：不是说不让你跟着吗？你跑来干啥？
小翠说：担心，如果你们吵起来，我钱就不要了。
王健美听完深吸一口气，撸开袖子，习惯性地撑起了胳膊上的大头菜：说啥呢你？这边有你健美哥我摆不平的事吗？
9月6日
小翠说过几天才走的，但下午收到了她的信息：在车上了，走啦。
深圳人来人往，住了这么久，她要走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送她些什么特产。本打算约她在市内到处走走转转的，她来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机会好好看这个城市一眼。
有些遗憾。
10月2日
拖这么久，被投诉的事儿总算有了结果，愿意和解时她们觉得我心虚，闹久了又投诉到上级，最终我除了态度不算好，没啥责任。处理结果是我被扣了奖金，她们也没得到啥好处。朋友们都说不值，不如调解了事，但我觉得挺好的，没错就不低头，不后悔。
骑车到海边转了一下。很久没来了，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吧，温度降下来，海边人少了许多。
见到了小黑、小花。小黑看到我带的食物，依旧狼吞虎咽。
小花一口没吃，绕着我转圈，“喵呜喵呜”急切地叫着，我知道它在找什么。
拍了照片，给小翠发去，说：它俩都好着呢，放心。
小翠回：那就好，喂不了它们啦。
小翠说店开业了，虽然现在顾客少，但会好起来的。
今天比以往骑得都远，才发现这边有片彩色的海，空气凉爽，风轻轻吹着，岸边有相爱的人们，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有一天你也会来到这里，路再长都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决定自己的方向。
还有，小翠的话非常少，她眨眼的频率比一般人快些，接东西前，总是习惯性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一蹭。她之前的短发，也不知现在留长了没。如果你碰到这么个有点奇怪的老板在卖东西，有用得着的可以买一些，她虽然木讷，但实在，不会骗你。
希望好人真有好报。
希望小翠的生意，能越来越好。
小翠笑了：因为它馋。
我问小翠：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翠说：喜欢，但人不一定能生活在喜欢的地方。
2015年5月，所有烦心事赶在一起来了。
眼睛突然看不清东西，稍用力地注视一会儿就头疼。去检查，说是用眼过度导致视力下降，配了副眼镜也没怎么缓解，医生除了让吃些维生素多休息，没别的办法。租的房子马上到期，物业以小区不再让养大型犬为由拒绝续约，得找房子搬家。偏在这时候，工作上又连收了两个投诉……
眼睛在早上是最难受的，畏光、流泪，眯眼走在路上没一点安全感。我工作还算自由，平时不用坐班，但忙起来也总到处跑。想了想，决定干脆把房子租在单位旁边，离得近，回来也方便，能照顾猫狗，省心了。
抽个周末，跟着中介跑了一整天，订了套觉得还算合适的。
以前的房子还没到期，所以搬家并不是很着急，有空了就打包些行李运过去，这么断断续续地用了近一个月，家才算搬完。
搬进来后，才发现这房子的最大缺点：信号非常差！接电话、收信息基本靠缘分，手机经常半晌没反应，然后突然狂振连着收到十几条信息和未接来电提醒。东西都运来了，退也来不及了，只好就这么住下。走到门口的走廊才有点信号，但依然断断续续，有一句没一句，接个电话跟做阅读理解一样，靠猜。
5月31日
忙完回来，已经傍晚，洗完澡摸出手机，没电，不知啥时候关机的。充上电开机，十几个未接来电，赶紧穿了件衣服开门到走廊里打了过去，是同事接的，说之前投诉我的两个客户，电话联系不到我，都闹到了单位。
来投诉的是两位六十多岁的阿姨。最不愿见到的场面还是发生了，她俩投诉的都是我，这一碰头简直天雷勾地火，更加理直气壮了。
我赶过去，试着和解，但拒绝了她们各种不合理的要求，我认为自己尽责了，心里也有气。事情还是没解决，只是将她们暂时劝了回去。
处理完这些破事到家，扭钥匙开门，门没推开，稍微用力，是妞妞趴在门后挡着，它也惊了一下。傍晚走得匆忙，看了一下，它俩的饭盆都空着。帮它们做了些吃的，端给妞妞，又喊了声端午，一如既往地没反应。绕着房间转了一圈，看了它总爱待着的几个地方，都没有。到厨房拿了它的猫粮袋子，呼啦呼啦晃着喊它。端午虽然从不识号，但它认这个声音，只要听到了，不管饿不饿都会跑来看看。这么折腾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它的影子。没怎么担心，家里旮旮旯旯挺多的，它也有过几次把自己困住出不来的经历，我又仔细把家里它能躲进的所有地方翻了个遍，依然没找着，这才开始慌了。仔细回忆了一下，最后见它是刚才离家前，临走前匆忙地接电话时，门是开着的……我赶紧跑到门外，沿着走廊找，门口不远处，发现了它拉的一堆，它出门了。走廊尽头的安全门开着，往下走一层楼梯就到小区，我跑下去，一路喊着找了一圈，没见它。
端午丢了。
回来时，借着灯光发现门外面的漆掉了一块，蹲下细看，有端午抓过的痕迹，又欣慰又难受，这货起码还曾试图回家。
我脑子一片空白，手脚都麻了，没有知觉。看了一下表，已经是1日的凌晨，静下来想想，从它出门到现在，已经四五个小时，小区四周是铁栏，边上种着稀松的灌木，缝隙完全挡不住它，外面就是车水马龙的大路……
我换了双鞋，拿上猫粮袋子和手电开始下楼找。即将盛夏的广东异常闷热，没一丝风，昼夜几乎恒温，像住在一盒罐头里。嗓子很快就喊哑了，我只能摇着袋子，一路蹲着跪着翻所有角落、车底，问路过的每个人，都不见它的踪影。
灯一盏盏地灭了，不记得这么找了多久。
我趴在地上用电筒照车底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回头看，是个姑娘，留着齐耳的短发，穿棕色的布衫。我不大会判断人的年龄，她看起来比我小些，大概二十出头，怎么说呢，整个人像朵小小的蘑菇，无毒善良的那种。
她问我：你在找猫？
我说：是是是，一只灰色的猫，折耳。
她说：你等等。然后转身进了楼道。
两分钟左右，她出来时，手里捧着灰蒙蒙的一坨。我从没见过天使，但这世上如果真有的话，应该就是她捧着端午出现时的样子。
她把端午递过来说：是它吧？晚上我去上班时在这儿碰到的。它跟着我出了大门，给东西也不吃，我看着像谁家走丢的，就先带回去了，我在门口那儿留了住址。
也真该有这场劫，几乎问了所有人，一着急偏就忘了多走几步去门口的管理处看看，有没有人捡到它……
我说：太感谢了！你住几楼？要好好谢谢你。
她说：不用。
我看了看端午，干干净净的，没受一点伤，再抬头时，女孩已经转身快速地进了楼道。
我抱着端午到家，把它放下，这货慢悠悠地去喝了口水，回到它最爱待的位置，翻个身躺好，看着我：咕……
我困得眼都快睁不开了，原本打算等找到了说啥也得结结实实揍它一顿，现在也下不去手了，趴在床上倒头就睡。
睡了会儿惊醒，一身冷汗，梦见还在找端午。翻个身，一阵剧痛，开灯看了一下，两个膝盖不知什么时候都已磨破，流了许多血，裤子粘在伤口上，结成了痂。妞妞睡在床边，端午卧在它尾巴上，打着呼噜。一切如常，又不太真实，像一场没醒透的噩梦，满心后怕。我定定神，心想一定得好好感谢那位姑娘。
6月1日
睡了一上午，中间有几次都是被端午趴在胸口压醒的，低头看了一下，它在床边蹲得规规矩矩的，等喂食。怎么看它都不像能鼓起勇气离家出走的一只猫，想了想，它应该是好奇地出门转悠，然后被错关在了外面，原谅它了……
下午起来去医院复诊眼睛，还是老症状，医生让多运动，多休息，这根本就是冲突的嘛。顺便把膝盖也包扎了一下，出来时买了一篮水果，准备报恩。
到小区管理处，问了一下值班的小哥，有没有人捡到一只猫过来登记，小哥指了一下门边的失物招领小黑板……在众多的便笺中，找到了一张，工工整整的两排小字：捡到灰猫一只（耳朵向下）……第二行写着日期、楼的栋数和门牌号。
我按照地址找了过去，门口摆了个硕大鞋柜，放着许多双鞋，屋里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听着很热闹。
我把果篮放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女孩，看到我愣了一下。我往房间里瞄了一眼，很大的客厅，除了刷好的墙壁和木质地板，没有任何装修，整齐地放着两排双层的床铺，看起来像是个宿舍。
女孩问我找谁，我说昨天有个姑娘捡到猫还给了我，我想谢谢她。女孩一听笑了，说：你就是猫的主人啊！它好亲人啊！昨天还卧在我身上呢。
我随声附和着，心里想着回家得揍端午一顿。
女孩又问：猫叫什么名字啊？
我说叫端午。
女孩说：啊，昨天楼下喊那几声端午，是你在找它？
我说：是啊！你们能听到啊？它听到了有啥反应没？
女孩说：我们听到了，端午端午的，还以为你是卖粽子的，它啥反应也没有啊，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吗？
我笑了笑说：猫一般都不识号的……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回去揍端午的细节了……
女孩说：你要找的人，上班去了，要很晚才回来。你的水果是要送给她？我俩是老乡，我叫张月，我可以代吃的，哈哈哈哈。
我赶忙把果篮递过去说：猫多亏你们照顾，感谢！你能把我的手机号转交给她吗？等她不忙时我想当面感谢！
女孩说没问题，她记下了我的名字、住址，我们互换了手机号码。
6月2日
很久没这么上心过了，把手机攥在手里，生怕错过。
中午时收到了陌生号码的短信：水果收到了，谢谢。其实不用客气的。
我说：该感谢的是我。你什么时候有空？想当面谢谢你。
女孩说：不用，别放心上。
我说：等你不忙时，请你吃个饭吧。
女孩说：好意心领了，但真的不用，能帮上点忙很高兴。
我也只能作罢，说：那好吧，咱们是邻居，以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的，请一定告诉我。
女孩说：好的，谢谢。
没能当面说声谢谢，心里还挺失落的，不过好在离得近，总会再遇到的。
6月5日
焦头烂额的几天，跟之前投诉的客户反复周旋，没一点进展。
其实端午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同事在单位帮着调解了很久，客户刚有松口的念头，夜里打来电话，我刚好在找猫，着急忙慌的没听着，她们也憋着气，这就算得罪死了。
不过也没事，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她们爱闹就使劲儿闹去吧，我眼难受，睁都睁不开，主要以休息为主，到家捏捏端午的肥脸，一点不遗憾错过了她们的电话。
6月15日
家里的手机信号依然是苟延残喘，接不能接，打不能打，一气之下，翻出了以前的旧手机，决定换个运营商，多办张卡试试。
到了店里，赶上他们做活动，开号预存话费能送自行车，于是走着过去的，骑着回来了，生活就是这么奇妙，到家装上卡一试，还是没信号……
6月27日
转眼近一个月过去，自那晚以后，每次回家时我都留心地寻找，小区不大，出来进去只有一个大门，我还转悠着在门口等过几次，想碰到她当面致谢，但再没见过那姑娘。
虽然没以前那么忙了，但到家后喂猫遛狗，弄完这些，基本上天也黑透了。自行车就骑了拿回来时的那一趟，再没动过，看着它这么闲置了确实可惜，总在家待着，我也困得慌，就半夜推着车出来了。
刚出小区大门，路灯下有个女孩弯着腰在修自行车前筐，背影看着有些眼熟，我凑过去，真的是她，总算遇到了，端午的恩人……
借着灯光我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样子，她比印象里还要瘦小些，偏黑的皮肤，圆圆的鼻子，嘴唇翘翘的。
直到我打招呼，她才认出了我，有些害羞，抿着嘴笑了一下，嘴角向下。
我们合力修好了车筐。
我问：这么晚出去有事？
她说：没，骑车在附近走走。
我说：我也是，一起吧？
她说：行啊。
她骑在前面，我跟着。我们穿过一条漆黑的小路，眼前再亮起时，竟到了海边……
来这么久，我刚知道这后面是海。从入口进去，是座狭长的公园，依海而建，岸边有平整的石路，一眼望不到尽头。
海边比公路热闹些，已经深夜了还有三三两两纳凉的人。我们慢悠悠地骑着，不时有自行车从我们身后呼啸而过，骑手们通常穿运动服，车上的小灯一开，五光十色，看起来比我们专业不知多少。我自行车很矮，像个童车，她的也没好哪儿去，车把是弯的，甚至还带个车筐……
没骑多远，我就上气不接下气了，久不锻炼，身体虚得可以。她也累得满头汗。我们商量了一下，向旁边拐，绕个圈往回走。她对路很熟。
我问她：你在足浴城工作？
她说：是啊，我会捏脚，你怎么知道？
我说：你背后印着那么大一个“足”字……
我问她：是否经常这时候出来骑车？
她说：是的，这个月调了工作时间，凌晨下班，没事就出来骑车。
我走到小区门口才想起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说：小翠（她的发音是chuì）。
我扑哧一下笑了。
她也笑了：是不是很土？她们也总说我名字土。
我说：没有没有。
她问：你呢？
我说：叫我建国吧。
7月3日
我性格算是孤僻，从来都觉得人际交往是种负担，除了照顾猫狗，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微博上，平时又担心网上这个身份曝光后会影响现实中的工作、生活，所以处处刻意地回避着。现在很开心，终于有了个能一起骑车的朋友，并且小翠不上网……感谢端午！
能在晚上这么骑车走走，成了一天里最惬意的时光。昏黄的路灯，温和的海风，眼睛也舒服很多。只要没事，我们就一起出来骑车。看她差不多下班，我推着车到楼下，总能遇到，有时她也发信息给我。
我问她：为啥晚上会想出来走走？
她说：白天要忙，都在公司，总低着头，脖子难受，晚上出来走走，才感觉一天真的过去了。
我问她怎么想起来要骑自行车。
她说：刚好有一辆。
我也是白天没空，加上眼难受，晚上才能出来透口气，说起来我们还算是病友。
7月5日
在我们骑车的路上，离公园大门不远处有个小小的路口，每次经过，小翠都让我等一下，然后自己沿着小路进去，一会儿就出来，时快时慢，大概几分钟吧。我以为她去里面上厕所，也没问过。每天出来我都还挺忙的，随身带着纸笔，随时接灵感，等她的时候就写写画画。
今天小翠拐进去时，我见她从车筐里拿出了两个饭盒，就多问了句去干吗，小翠说：喂猫。
我说：我也去看看吧。
小翠说：行，但别说话，它们胆小。
小路的入口很黑，但越走越亮。没多远，路边有个两米多高的垃圾站，旁边被树木围绕。小翠放好车，走了过去。她用牙齿抵着下嘴唇，发出嘶嘶的声音，一只棕黄相间的小猫，像变魔术一样从树上蹿了下来，不远处的路灯底下，还跑来了一只黑色的狗。小翠把两个饭盒摊在地上，它俩各吃各的，狼吞虎咽，但并不争抢。
我问：你常来给它俩送东西吃？
小翠说：嗯，大家的饭吃剩了就倒在一起，给它们拿来。
“它们总在这儿吗？”
“没，有时候不在，不在的话给它们放这儿，饿了会来吃的。”
“它俩有名字吗？”
小翠笑了笑，指着猫说，它叫小花，又指了指已经把饭吃完，正在舔饭盒的狗说，它叫小黑。
小花、小黑、小翠，好像一家人啊。
今天没白来，见了两个新朋友，还写了一首诗，感觉自己活得很艺术：
雨总想靠在你身上
所以你躲了半辈子雨
雪飞舞在天上
你靠近它就化了
所以你远远的看着雪
雪是心凉了的雨
被你喜欢的代价是
放弃与你在一起
7月9日
出来时还好好的，才骑了一会儿，雨突然就下大了，连个让回头的征兆都没给。骑回去的话太远，我们推着车子，拐了出来。公园的侧面是条快速公路，有个公交车站牌，但凌晨公交车早已停运，我们站在下面等车。
一起避雨的几个路人在通过电话联系后，都陆陆续续地被接走了，就剩我俩。
我笑笑说：就像网上看的，孤独是别人等送伞，我们等雨停。
小翠说：看着下雨也挺好的，孤独是回去晚些也没事。
因为路非常偏僻，联系好大会儿都没车肯来，等了很久，雨稍微小些时，终于等来辆空的士，救星一样。
我车小，师傅直接横过来一拎塞了进去，但后备厢很难同时放下两辆车。
小翠说有办法，她的车可以折叠。说着，她推起车走进雨里。
我说我来弄吧。
她说：没事，我会。她熟练地把自行车放倒，拧松车横杠上的螺丝，向着车中间“咔”的一掌，车应声而折，我们抬起，顺利地把车塞进了出租车。
我说：看不出，你力气挺大。
小翠说：现在是大了，平时练出来的。
她接着说：以前刚学捏脚时，没一点力气，每天练完技术，胳膊都是软的，手拿不起筷子。
我问：拿不起筷子怎么吃饭？
小翠说：吃包子……
打车的钱是小翠给的，我没争过她。
她挡着我递钱的手，拿张一百的塞给了师傅，还硬说自己有零钱……
到家想想，小翠说得对，孤独不是别人等送伞，而我等雨停，孤独是了无牵挂，随遇而安。
其实一直都想报答她捡了端午，但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口。
7月11日
巡逻的警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摘了耳机问：什么？！车上的警官远远地喊：前面路灯坏了，你们注意安全！然后跑没影了……眼泪差点下来，谜之感动。
小翠说：小时候特别怕警车，如果他们来村里，就意味着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但现在不同了，见了警车觉得很有安全感，不知为什么。
我说：可能因为你是个好人。
7月15日
小翠骑车很慢，总是半仰着头。她会不时地停下来，用手捏捏自己的脖子。
我问她：你脖子还是不舒服吗？有没去医院看看？
小翠说看过了，上班得总低着头，所以颈椎有些毛病，没事的。
我们平时各自戴着耳机听歌，路上说的话并不多。
时间久了，发现小翠总是单曲循环着一首老歌，孙燕姿的《天黑黑》。
我看了一下歌词：
我走在每天必须面对的分岔路
我怀念过去单纯美好的小幸福
爱总是让人哭
让人觉得不满足
天空很大却看不清楚
好孤独
天黑的时候
我又想起那首歌
突然期待
下起安静的雨
原来外婆的道理早就唱给我听
下起雨也要勇敢前进……
我相信一切都会平息
我现在好想回家去
小翠曾说她也是跟着姥姥长大的……
我问：怎么总听这个？想家了？觉得歌里唱的像自己？
小翠说：没，只是喜欢，我不想回家……
7月16日
小翠她们住的地方，是公司提供的，老板买来炒房，空闲时隔开，安置她们员工。公司也包餐，所以剩饭都还挺多的，经常见她装满满两大盒，骑车时带着。
小花还是那么谨慎，见我们来也不靠得太近，吃饱了就敏捷地跳回树上或钻进草丛，饭没少吃，但它好像怎么都不会胖。
小黑就洒脱多了，整只狗比我刚见它时肥了一圈，经常还没走近就见它已经在那儿等了，看见我们，大老远就冲过来，吃饱了就亲昵地蹭我们的腿，离开时会送出老远，然后站在路口远远地望着。
7月19日
小翠说，海边的风，是菠萝味的，虽然只隔一条路，但跟街道里完全不同。她说很喜欢深圳，她是在冬天时过来，这儿总是温暖的，像来到了春天，她觉得自己活得很自由。她白天在昏暗的房间机械地工作，凌晨才能来海边透口气，这么日复一日，不是很懂她所说的自由。
7月20日
我们过来时，小花在树上叫得撕心裂肺，有几个女孩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有人伸手，小花就躲开，跳到更高些的地方。下面的人都挺担心，不知道它怎么了。
小翠挤了过去，说它发情了，没事的。
见小翠过来，小花从树上慢慢下来了。
小翠把它喂饱，我们才走。
我说：刚才人那么多，小花胆小，敢从树上下来不容易，因为你，它相信了这个世界。
小翠笑了：因为它馋。
7月22日
悲伤的晚上。
小翠骑着骑着，嘎地停住了，扶着车把向后退了几步。
我走近看了一下，是只小猫，颈椎处凹了一块，就那么艰难地趴着，没了呼吸，应该是穿过马路时被自行车轧的。
我说：别怕，你不是挺喜欢猫吗？
小翠：是喜欢，但……
我问：难过了是吧？
小翠：没，死都死了，难过也没用了。
我问：你为啥坚持喂外面的猫呢？
小翠：剩饭扔也是扔，看着它们吃了，心里喜欢。
我用树叶把猫拿起，放在路边的草丛，用石头刨出个小坑。小翠站在旁边，就那么背对着，不敢看。
一场有些奇怪的葬礼，她也真算是个奇怪的人。
我说：你回个头，好歹跟小猫道个别。
她说：不行，怕。
我说：怕的话你就躲远一点，马上就好了。
她说：不行，走远了也怕。
7月27日
几天没联系上小翠，信息也没回，下午联系她，电话接通后非常嘈杂，问她在哪儿，她说在火车站，买票。
问她怎么突然想回家了，她说要回去离婚……
我有些吃惊，但电话里也没详细问她，只问了一下各种手续都准备好了没。
她说没，反正要回去离的，到家再准备吧。
我告诉她，离婚并非那么简单，如果对方不同意的话，可能得走法律程序，是有个过程的。可以的话就先不着急回去，我有懂法律的朋友，让她咨询一下看看。小翠答应了。
我跟公司的法务很熟，请他吃了一顿饭，他说没问题，答应了下来。
7月29日
我跟朋友约了个时间，张月跟小翠一起去见他。朋友从张月口中听了许多小翠的事。
小翠有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前几年外出打工，在厂里不慎被机器切掉了小指，被辞退后，领的一些补偿金基本上都用于后期治疗了，没啥剩余的。
回到乡里，没姑娘愿意跟他，因为手上的伤干不了啥重活儿，也算是有些残疾了。父母很着急，到处求人帮忙介绍，有位姑娘在相处后愿意嫁他，但女方家里提出要不少的彩礼。父母全部凑遍了还是差一些，刚好有人给小翠说媒，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用自己的彩礼给弟弟顺利地定了亲。结婚当天，是她见新郎的第二面……她就这么荒唐地把自己嫁了。婚后不久，男人开始赌博，并且经常打她，在一次被打伤后，男的被拘留，她逃了出来，再没回过家。张月帮她介绍了现在的工作，靠捏脚挣的钱，她慢慢还清了所有的彩礼，决定回家离婚。
朋友答应帮她，让她准备资料时才发现，他们结婚虽然办了婚礼，但因为小翠当时没到二十岁，他们去了民政局，但没能成功领证，也就是说，婚姻是无效的。万幸，小翠不用回去了。
7月30日
了结了这些，小翠看起来轻松了许多。
我们商量一起去看看远处的海。坐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傍晚才到，海边并没有多少人。
我在湖边长大，没啥特殊的技能，但会骑摩托艇。我们到时，伙计已经在把摩托艇往岸上拖，准备收档了。
跟老板商量，能否晚些再收，让我们骑着转一圈。
老板说坐可以，但出于对顾客负责任，任何情况都不允许顾客自己骑，得由工作人员驾驶。
我说我加钱。
老板说行。
摩托艇一直颠簸，被浪抛起的瞬间，有飞翔的感觉，轻轻一拧油门就风驰电掣，像能冲破所有一切，不一会儿，我们就离沙滩很远了。我关了引擎，海水轻轻拂动，世界静了下来，天边落日熔金，远处山上的路灯已经亮起，像一条金碧辉煌的通往天上的路，夕阳的余晖是粉色的，公平地洒在我们身上，每个人都像公主。
我回头看，小翠扶着扶手哭了。
问她怎么了，她说第一次坐摩托艇，开心。
我们整天在网上说萌哭了、吓哭了，但真有人因为一点小事开心地哭了，却说不出地悲凉。
或许这世上比相爱更让人幸福的，是摆脱，是可以重新决定自己的生活。
8月1日
小翠公司每月调次班，她的工作时间由下午四点到晚上十二点，调成了晚上八点到凌晨四点。想晚上一块儿骑车的话，估计得等下个月了。
晚上剩我自己了，我自己骑。
8月3日
晚上的海边，像个巨大的动物园，有狗，有猫，有悄悄地在草丛边探头的鼠，还见过刺猬、青蛙、螃蟹，最坏的要数海鸟了，它们爱一声不吭地趴在海边的岩石上，等你从它旁边骑过时又嗖的一下飞起，我被这么吓得摔过两次。
8月9日
我已经能一口气骑十多公里了，但一个人骑车也无聊，没再像之前那么坚持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我想起来了，也会带点吃的看看小花、小黑。前面来两次，都只见到小黑，今天过来，总算见着了小花，几天不见，看起来还胖了点，小肚吃得很圆，挺会照顾自己的，小花大本事。
它俩平时守着垃圾站，环卫工人们也常喂喂它们，饿倒是饿不着。小翠平时给它俩送的，确切地说应该叫夜宵。
8月11日
海潮退去的沙滩上，长起了一棵小树。以前没有的，很快就郁郁葱葱了。不知以后涨潮了，它还能不能活下去。明天会怎样，谁也不知道，但至少今天它看起来很开心。
又写诗了，憋不住，送给小树。
喜欢海的小树
我把命安在海潮退去的沙滩
也许能活六个月吧
运气好一年
明天是风和日丽，还是被海潮吞没
都没关系
反正今天一切很好
喜欢海
世上那么多活百年千年的树
它们谁知道站在海里的感觉
我知道
我不后悔
8月13日
多日的练习终于有了成效，我可以双手松开自行车把骑五十多米了（小朋友模仿前请三思，我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没人见证，可惜了。我发了个信息，把喜讯告诉了小翠，过五十分钟才回，说刚刚在忙。过会儿又补了一条：小心点。
8月20日
小翠说海边的风是菠萝味的，我终于找到原因了。好大一棵。下次喊她来看，带上菠萝刀。
8月26日
骑得好好的，咣当就跟人撞车了，事故原因是我俩都在边骑边玩手机，但我的责任大些，我逆行。
对面是个大哥，他倒下时牢牢抓住了手机，我就没那么幸运了，捡起来一看，屏幕摔得稀碎。
他摔得也很惨烈，啤酒滚出了老远，花生、香肠撒了一地，他简直是个移动小卖部……
凌晨的海边，商店关门，物资匮乏，几乎买不到任何东西。
无数长途跋涉的人饥肠辘辘。
谁要能见面让一瓶水，绝对就是朋友了。
要再能掏出点吃的，没别的，生死之交。
我们把他散落的东西捡捡，就地喝上了。
吹着海风，聊了很久。
他大我一些，来深圳三年了，明年公司分双人宿舍，就能把妻子接过来团聚。
他平时很忙，少有假期，每当有调休，就这样独自背着包，骑上车绕着城市到处走，累了就随处吃点、歇会儿，醒了继续上路。
他问我：也是自己骑？
我说：不是，有朋友的，再有五天，到下月1日就能一起骑了。
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但不知再相见会是何时。
喜欢这样的晚上，也喜欢这里。移民城市，大家都背井离乡，人们相处时少了些老气横秋，多了陌生，也多了亲切。
9月1日
小翠的作息时间终于又调了回来，晚上发信息给她，又能一起骑车了。
三十一天的8月有点漫长，这中间我们在小区碰到了两次，打了招呼，彼此都挺好的。再见面，她比之前又瘦了些，眼窝看起来有点深。
我还没来得及向她展示我上个月独自骑那么久的各种发现，小翠说，她要辞职了，离开这里。
她颈椎痛得越来越厉害，一个钟做完，一头冷汗，几乎难以支撑。她表姐说有个市场，在北方，刚刚建好，没有商户。她俩想趁着便宜，租下来，做点什么生意。
我说：万一市场繁荣不起来呢？要不再等等？
小翠：没事的，要是等它起来再去，我们就租不起了。
我说：我有朋友是开公司的，我能帮着介绍一份其他的工作，不用总低着头的那种，不太累。
小翠说：不用。
我问小翠：你不喜欢这里吗？
小翠说：喜欢，但人不一定能生活在喜欢的地方。
我说：啥时候走告诉我一下，我想送送。
小翠说：不用。
9月2日
我给张月打电话，问她小翠什么时候走，想一起送送。张月说，本来这两天就走的，推迟了。小翠去辞职时，被扣了三个月的工资。她们很多人都有这笔钱压在公司，每月少发一点，日积月累，刚好三个月薪水。以前说是押金，但有人辞职，他们就说没干满三年，要扣下这钱当违约金。小翠过去要，他们不给。
我问了朋友，不管是起诉还是仲裁，都需要时间，但张月说小翠这几天就要走了。
我告诉小翠，我去帮着要。小翠说不用，钱不要了。我说保证不会起什么冲突，讲讲理总行吧？好说歹说，她总算答应了。
打定主意要去后，冷静下来，我仔细想了想，最坏的结果无非是要不回来，真要那样，大不了碰壁后我就悄悄把钱垫上，告诉她要回来了，反正钱没多少，也算还了点她救端午的人情。但唯一担心的是被揍了，万一我被抬出来，就尴尬了，说瞎话都圆不过去。
我决定找个伴儿一起去，我想到了王健美……
王健美也是个神人。
我们公司楼下有家健身房，到下班时常常会有健身教练在门口派传单往里面拉会员。王健美是其中一个，我俩就这么碰上的。
第一次相遇，他递过来名片我就惊呆了，他这名起得跟职业也太天造地设……我问他：这是你真名？
他说：不是，为了好记，你把我名往手机里一存，随手一翻就知道我是干啥的。
别人发几次传单，大家脸熟了，知道我没兴趣健身后也就放弃了。他不同，每次见面，他都会跟着走一段，孜孜不倦地讲解他独创的王氏健身套餐……
有一次我拗不过，跟他说健身我实在是坚持不了。
他说：我现在要能成功缠着你办了会员，以后就能这么缠着督促你完成任务。
被他说得久了，竟真的有些心动，但仍然推辞说身上没现金，回头再办……
还是大意了，这货当场从兜里掏出个POS机……我就成了他的弟子。
慢慢相处起来，发现王健美人还挺好的，退伍军人，大姑娘性格，他是我见过这世上最爱自己的人，一度怀疑他在健身房工作的唯一原因是这儿有几十面镜子……
他口头禅是：只要努力，你也有机会拥有我这样完美的身材……醉了。
我俩挺聊得来的，跟着他装模作样在健身房折腾一会儿后，我们常一起撸串灌啤酒。花个健身的钱，其实也就抵消点饱腹后的罪恶感，日子久了，慢慢就熟识了。
我把小翠的事简单跟他说了，问他能不能陪我走一趟，就壮壮胆，护着我不挨揍就行，其他啥也不用做，也肯定不干犯法的事，我也是正经人。
这货想想说：不干，我练出身材是为了陶冶情操，不是为了恐吓别人。这种事让她去告一下，走法律途径。
我说：起诉仲裁啥的已经问过了，需要时间，还挺费事的，人家这边等用钱呢，着急。
他说：我考虑一下。
我说：报名时咱可签了合同的，一个月要是减不了六斤全额退费，这马上就快到期了。
他问：你现在减几斤了？
我当场上秤，比来之前还重了一斤，毕竟运动完再吃，好吸收……
他说：小翠这事管定了，咱啥时候去？
9月5日
约在了今天，我们提前问好了办公室的位置，让小翠在楼下等，不要上来。
我俩推开门，走了进去。
硕大的办公桌上，摆着讲究的茶盘，后面坐着个微秃的男人，穿西装，戴眼镜，四周的头发向中间拢着，自斟自饮，正品茶呢。
其实这一幕来之前我曾在心里反复演练了无数遍，也做足了准备。为此我甚至特意剃了个头，在圆寸的基础上又短了点，看起来很社会。但一切真到眼前了，我竟激动得有些发抖，并不是怕。
我说：你们这么变着法儿地扣员工工资，是人干的事儿吗？今天要是不把这钱退了，我们跟你没完！
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缓过来后马上知道我们是干啥来的，他几乎没有思考，连声说：好好，给退给退……
他这得让人始料未及……
设想了无数种剧情，但唯独没想到这么发展，太顺利了，以至于我都不知道咋接，情绪没调整过来，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其实想想也是，但凡有一点点血性，他们也不至于会欺负这么个身在异乡的女孩。
王健美不知是戏瘾上来了还是真被正义冲昏了头，啪的一掌拍在桌子上：不仅仅是她，再敢这么瞎扣人家的钱，我绝对饶不了你！
真像模像样的，我都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心里暗暗想着，说啥也得多续他几个月的会员卡，胖在这么个大英雄手里，也认了。
经理唯唯诺诺，说：不会了，不会了，大家都是求财，别伤了和气……
推门出来，小翠站在门口，经理带着我们让财务给小翠结了账。
我们问小翠：不是说不让你跟着吗？你跑来干啥？
小翠说：担心，如果你们吵起来，我钱就不要了。
王健美听完深吸一口气，撸开袖子，习惯性地撑起了胳膊上的大头菜：说啥呢你？这边有你健美哥我摆不平的事吗？
9月6日
小翠说过几天才走的，但下午收到了她的信息：在车上了，走啦。
深圳人来人往，住了这么久，她要走其实我也不知道该送她些什么特产。本打算约她在市内到处走走转转的，她来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机会好好看这个城市一眼。
有些遗憾。
10月2日
拖这么久，被投诉的事儿总算有了结果，愿意和解时她们觉得我心虚，闹久了又投诉到上级，最终我除了态度不算好，没啥责任。处理结果是我被扣了奖金，她们也没得到啥好处。朋友们都说不值，不如调解了事，但我觉得挺好的，没错就不低头，不后悔。
骑车到海边转了一下。很久没来了，可能是季节的原因吧，温度降下来，海边人少了许多。
见到了小黑、小花。小黑看到我带的食物，依旧狼吞虎咽。
小花一口没吃，绕着我转圈，“喵呜喵呜”急切地叫着，我知道它在找什么。
拍了照片，给小翠发去，说：它俩都好着呢，放心。
小翠回：那就好，喂不了它们啦。
小翠说店开业了，虽然现在顾客少，但会好起来的。
今天比以往骑得都远，才发现这边有片彩色的海，空气凉爽，风轻轻吹着，岸边有相爱的人们，一切都很好。如果你想，有一天你也会来到这里，路再长都没关系，只要我们能决定自己的方向。
还有，小翠的话非常少，她眨眼的频率比一般人快些，接东西前，总是习惯性地把手在衣服上蹭一蹭。她之前的短发，也不知现在留长了没。如果你碰到这么个有点奇怪的老板在卖东西，有用得着的可以买一些，她虽然木讷，但实在，不会骗你。
希望好人真有好报。
希望小翠的生意，能越来越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