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闻国皇宫。
      大殿中央的男子身材颀长、服饰华美，礼帽下的脸庞仿佛最上等的玉石，让侍女们怦然心动，分坐两侧的命妇们即使已经出嫁，也忍不住用团扇掩住口鼻、窃窃私语。
      但所有人最关注的还是坐在王座上的女孩，多闻国的公主湘江。
      小小金冠下，她一头长发如海藻般肆意张扬着，脸上没有一丝期待，勉强抑制住打呵欠的冲动，她看看台下的人——
      “麻烦你再说一遍会什么?唱歌?画画?还是耍把戏?”
       开什么玩笑啊，哪来这么多江湖艺人给她献宝。
      坐她左后方的命妇轻咳一声，似在提醒她不要失礼。
      俊美的男子微微一怔，但随即展开无懈可击的微笑：“在下黑川，是个魔术师。”
      “哦，”湘江懒懒地说，“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变出什么新把戏。”
      侍女忍不住笑出了声。有句谚语说老狗变不出新把戏，公主绕着弯儿损这年轻人呢。
      “那么，在下就献丑了。”黑川鞠了一个躬，待他站定，手中已多了一枝玫瑰，插在一旁的花瓶中。
      他从空中摸出一枚枚金币，他让五颜六色的花绽放在指间，他从礼帽中拎出雪白的兔子，侍女们忍不住轻呼。
      虽然是寻常的魔术，但他流利的动作、优美的身形轻易虏获一众女子的芳心。众人的目光牢牢黏在他身上，舍不得移开。
      湘江一手撑着脸，一手搅动御厨送来的羹汤，她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卖力表演的魔术师，穿透那些鲜花和兔子，望到很远的地方去。
      侍女们纷纷为年轻人捏一把汗。公主万一看不上这小伙子的魔术，将他赶出宫，那就可惜了。
      这么英俊的小伙子，就算不看魔术，看看人也够了。
      公主的冷淡让魔术师大失水准，最后那只鸽子竟然没有听话地停在鸽架上，而是飞到公主面前，用小爪子钩住了那只汤碗。
      宫里乱成一团，众人如临大敌，又是拍手又是跺脚，想要吓走那只鸽子。
      鸽子一惊，竟然屎尿失禁，直接在公主的羹汤里面加了料，并且踩翻了碗，混合着鸽子排泄物的羹汤全部洒在湘江的华服上。
      众人目瞪口呆，魔术师连忙吹了一声口哨，那只鸽子才振翅飞回鸽架，小脑袋几乎要埋到翅膀中去，仿佛知道自己闯了祸。
      命妇连忙上前，用她洒了香水的手帕帮忙擦拭污物：“公主殿下，这——”
      湘江的脸上怒容尽现，瞪着僵立在台下的魔术师：“你知道犯了什么罪吗?”
      魔术师颓然跪下：“在下并非有意冒犯，可，既然触怒天颜，任凭公主处置。”
      侍女们倒吸一口凉气。不要啊，这魔术师也太倒霉了吧。
      看着一屋子噤若寒蝉的人，湘江忽然笑了，银铃般的笑声几乎将水晶帘击破：“你的罪就是出现得太晚，我好久没看过这么有趣的把戏了——你留下来吧。”
二
      小旺一边替鸽子梳理着羽毛，一边嘀咕：“表演前不能喂动物，这明明是魔术最基本的原则啊，怎么会出这种状况呢?难道是我梦游?”
      魔术师微微一笑：“不管如何，这鸽子帮了我们，犒赏它一把上好的粟米吧，再让它好好休息几天。”
      “哦!”小旺放下鸽子，又兴奋地说，“黑川大人真了不起，听说之前好多宫廷艺人都被湘江公主给赶出去了，您居然能留下来。如果能在宫中多待几天，即使将来出去了，也好说，咱得到过公主殿下的垂青呢。”
       再回到广场那种地方卖艺，得到的赏钱一定翻倍。他信心满满地想。


      这时有人通报说公主来了，小旺立刻变得手足无措：“啊，黑川大人，公主殿下是要来突击吗?您准备变什么——”
      黑川和蔼地说：“公主大概只是过来打个招呼，你不用紧张。”
      也难怪，多闻国的公主自小飞扬跋扈、无法无天，仗着王国唯一继承人的身份，连自己母后都不放在眼里。小旺想起那天坐在公主左后方的贵妇，听说公主一旦等到十八岁登基，第一件事就是将这个约束自己的长辈放逐出宫，真可怜。
      “那个，我去储藏室看看好了。”他很没用地开溜。
       看着落荒而逃的助手，黑川无奈地叹息一声，转过身去。
       湘江那头金黄色的长发仿佛一束阳光，照亮这间略显阴暗的房屋。
      黑川对她欠了欠身：“未知公主大驾，有失远迎。”
      湘江摆摆手：“这里没有外人，不用客气。”
      黑川不禁失笑。难道这个公主还当他自己人不成。
      湘江想了想，用只有魔术师能听到的音量说：“谢谢。”
      黑川一愣，随即浮出真诚的茫然。
      “你……不是故意帮我?”湘江讶异地问。
      那碗汤，她一早就知道有问题。所以当魔术师卖力表演的时候，她的心思完全不在上面，只是发愁该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那碗汤糊弄过去。
      这种事从父王死后就不时发生，有毒的饭菜、心怀不轨的侍从……如今离她登基只有数十天，这些事来得更频繁、更张狂了些。
      她所有的张扬跋扈、喜怒无常，不过是在严苛环境中自保的面具。属于她的那份天真，早在十年之前，就随着父王永远下葬了。
      所以，她很感谢魔术师的那只鸽子，碰翻了汤碗，让她松了一口气。换下来的衣服被侍女紧张地拿去销毁，她从锁孔向外望，发现侍女将衣服交给了王后，那个与重臣勾结、迟迟不肯将权力交出来的女人。
      魔术师犹豫了半天才开口：“我是故意的。”
      “嗯?”
      “我知道自己那两下子，难以跟宫廷艺人比，索性就来个……出奇制胜。”魔术师尴尬地摸着他那魔术帽的帽檐，“那些都是不该犯的禁忌，我反其道而行之，于是——”
      湘江一张脸涨得通红。亏她一力保荐这个闯祸的魔术师，还专程来跟他道谢，原来一切都是误解。这个魔术师根本只是为了哗众取宠。
      “现在跟我坦白这些，不怕我治你罪?”
      魔术师脸上并无惧色，甚至那双眼泛起些许温柔的神色：“那也是值得的——能看看公主失控的样子，怎么都愿意啊。”
      看着他的笑意，湘江脸上的红霞更深。
      这个男人!
      还以为他只是个浮华的手艺人，没想到他可以瞬间变得这么危险。原来不只是她有面具，人人都可以有。
      “你!”湘江想说些凌厉的话来扭转颓势，却第一次感到无助。
      很奇怪。这种感觉，即使在父王下葬、她发现第一盘有毒的饭食时，都不曾出现过。
     三
      不管如何，黑川和他的助手，以及一箱子道具动物，总算在宫中暂时有了安身之所。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门槛几乎被踩破。想要拜师的、追问魔术秘密的、拉拢他参政的、甚至牵线做媒的人们纷至沓来，让魔术师疲于应付，只能用练习的名义，尽量将热情的人们拒之门外。
      这天却来了个不容拒绝的人，王后。
      跟公主一样，她也遣退了周围的侍女，凑近魔术师俊美的面庞，焦灼地问：“如何?听说公主频频探访，看来你已取得她的信任?”


      “喂，耍把戏的那个，就算你变不出真正的金币，也有很多人喜欢你哦。”女孩在他身后喊着，刚刚的戏法明明很好看啊。
      黑川心头一震，没有回头。当天晚上，他却一反常态地缠着父亲教他基本手法。从此，广场上少了一个骗子，多了一个努力勤勉的魔术师。
      黑川嘴边浮起温柔的笑意。
      他想起自己十年后再见湘江时的震撼。当年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居然变得冷漠尖刻，不变的却是她一头金子般的长发。
      他又想起自己打开箱子夹层时，除了真正的法宝俄罗斯娃娃，还看到一枚王后描述过的金印。四片叶子，上面还有王家纹印。于是他想起父亲常说的关于宫中那个女人的善妒，父亲望着他时眼中的悲凉。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王位继承人，多年前，为了避过王后的威胁，他被偷龙转凤，与湘江交换了命运。
      当王后找他商量谋害湘江的时候，他就下定了决心。
      既然，湘江是因为他，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与孤独，那么他也很有必要好好补偿她。跟王后定下催眠术的计划之后，黑川将那枚四叶草形态的金印封在俄罗斯娃娃的里层。俄罗斯娃娃总共十层，如果湘江一天揭开一层，那么当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就正好可以看见这枚遍寻不获的金印。
      堂皇遵守了诺言，当假的湘江正要登基之时，友邦军队呼啸而至，在堂皇的保护下，拥有玉玺金印的湘江顺理成章地登上王座，并揭露了王后的诸多恶行。
      可惜，那样痛快的场面他没法亲眼看见。
      俄罗斯娃娃就像日历，一天揭去一层，湘江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就少一些。但再怎么强大的法宝，也一定要遵守交换原则，就如他曾对湘江说过的那样。
      作为交换的，是他的视力。
      忽然，魔术师的回忆被打断。一双小手摸上他的脸，稚嫩的声音惊喜地叫道：“这是魔术师!我看见他变出好漂亮的花，快来看啊母——”
      稍远处，一个成熟的女声传来：“说了多少遍不要乱叫，再这样，下次不带你出来玩。”虽然听上去凶巴巴，但也是虚张声势，更多的是宠爱。
      小女孩又捅捅他：“魔术师，你会变鸽子吗?宫里……我家有只鸽子老得都不能动啦，妈妈请了好多医生看它，都没有治好，妈妈哭得好难过——你能把它变得健康起来吗?”
      黑川沉默半晌，忽然笑起来：“抱歉，但我只是个耍把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