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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于幼时也曾随额涅在灯辉光影里赏过一出皮影戏，只当时留意着退于影下的小人儿不在，便凄然闹着要归去。如今年岁渐长，再瞧这般场面时，那些故去的回忆便如翻影的重翳历历浮现心头。
听着台上正是念白的精彩之处，由笛音伴弦乐，是为柔音似水，又兼红装扮相的人物婀娜生姿，自成潋滟风流，窈窕成淑，那亮幕之后的掫签艺人手法精熟，小小一方台上的热闹亦不亚于梨园戏班了，让我能在昏黄清明的光影下很是动容的畅快观戏。

我麻了

这市井流言就好比偷人名声的怪盗，躲在权贵们的推杯换盏里、名姝们的乌鬓粉钗里，这家的郎君流连教坊，那家贵女夜门未闭，桩桩件件随着那些猜度、揣摩、莫须有的剧情便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就如看客般亲眼目睹着“盛况”。无法预估他那日凫水的衣襟湿了多少，却套到一句真话。
“你同霍将军？是遇着了什么事？咱们亲叔侄，不说两家话，与我讲清楚了也好帮你在你爹那处圆谎不是？”
眯眼揣杯引人往僻静处行，默然一叹：
“锦衣卫手眼通天，你说他知不知？而你与霍将军既不曾有同届应举的情谊，怎么听来私交不浅，既说救，总不会是生死之交吧？”

奉恩荣同镐宴，有些话自是不宜在此间谈论，稍顾左右，略略调笑：
“哦——我可没说你父亲闻后如何，锦衣卫审讯名声在外，就借你心虚惶惶之际，可别到时候又被他再诈一遭儿，这就叫不打自招。”
抬手在他额间轻弹，只当是惹起坊间无谓真假的流言略作小惩，待听人绘声绘色地讲起那日遇刺之事，悉心为听时却品出二三的不寻常，尚未多有所虑，先言旁的来慰：
“他们躲在暗处，贸然行使杀戮必然处之被动。你可是堂堂信国公之子，就这么仓皇逃离，那这流言传的还算是好听。”
虽未应武举，可郦家哪个不是文武皆备以供报国之志。从出手来思，倘若是市井鼠辈趁乱为虎作伥，郦竹音对付他们绰绰有余，但却使得两位朝廷武将只得避水而逃，实在匪夷所思，不合常理；从事源来辩，教坊之内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偏生他们所招的小娘子便是寻准了时机出手，想来是早有谋划。条条缕缕的思虑因他几言纵生出许多考量来，神色稍肃，来提几问：
“这些行刺之人的目的为何？是如何获知你们行踪？与教坊店家可有勾结？那持刀小娘子若不曾一刀取你性命，自然是想持你作质子好达成他们的谈判条件，自然第一个问题便能轻松解决且有了证据。”
更进一步，怀疑这幕原本就是趁着他岁轻义重做的一场戏：
“你所言霍将军当时未曾发作只拉你跳河逃生，看起来更像是给行刺者一个逃脱机会。倘若深论起来，在外遇刺时第一反应不是制敌而是相阻，那后来种种更像是摔杯为号，既承你情分又达其目的……”
适时休语，随他评断，后答人所问：
“原在国子监便有官衔在身，科举后蒙圣恩浩荡，一纸调令交办罢旁事便已入职大理寺。”

宴会正酣时，飘风里有兜头的酒香，好似就如所见一般的同僚欢庆、场面和乐。但见他骤变的神情，遂也凝住了笑意，摩挲着酒杯薄壁，更想同人举杯共饮，然后告诉他更多时刻的相约为饮，“和谁”，“在哪”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端杯是否持笑、所言是否为其心中所求。看他仍持执念，暗里又添上阴谋论述：
“你们是朝廷肱股，行刺之事可大可小，只一遭，不同于寻常，你们既为武将，自涉军政事或由总管司、都监、监押等分别审理，或由三衙负责，但三衙只能判决杖以下罪，死罪则要申报枢密院复核，而自然卷宗也会移送大理寺。近来未见报核死囚者，你那行刺羁押的小娘子自不是通过罪判执行的死讯，很有可能是她自裁狱中，就求一个死无对证罢。”
那小娘子的身份线索既断，也不失为一个值得考量的隐线：
“即便是如今大门敞敞，你拿了供词兴许也是查之无物，审办官员不会想着闹大，想的是政绩，是尽快结案，屈打成招的活计你爹最熟，无需我多言。”
教坊之内堂堂朝廷上品武将遇刺，且行刺者亡于狱中，任谁主审也不愿再横生枝节，郦竹音搅入这事儿来，在未摸清暗中人布局目的所在时，一切皆为被动。轻拍了他肩头，再添宽慰：
“没有说法就是最好的说法，那小娘子能死在狱中，莫不是视我朝刑狱法度如无物？这或许意味着，授意要她死的人不在外头，而在里头，万一同你还把酒言欢过呢？”

寂居簪族之官，固然不似畅流清源，终是会从这世故之中变得浑浊。端看底下人的寒暄，亲贵们的挤眉弄眼，到处都在引诱着入仕之人汩没自我。我看着竹音惊慌、疑惑，而后又在眸子里闪烁出坚毅的光彩来。
“你若有心就去探明原委，朝堂之上你叔伯父辈们还是能说上话的。即便是得罪权贵、惹下祸端来，那也无需忧心，尽管去做。”
我怂恿着他去闯荡未知前路，只因所言之事尚未指向幕后，教坊遇刺不过事态起端那点星苗，郦竹音若添身为火，自然可燃见业障，届时出力之时既作事半功倍之效。

未曾想过昏嫁却也在今日身着从五品驸马都尉的红袍，拜礼过后待公主升车，引马还第。婚仪礼仗于长街之中绵延，终末抵达的府邸仍以公主府冠名，这当是皇家莫大的骗局。
该是怪前夜的酒澧醇浓吗，在今日得阳旭沐身之后便是行如傀儡，木讷又粗苯的完成着一项项皇家仪制，旁日更同女子无甚牵系，待她们犹如远山观雾般的疏远，可今日竟是逃也逃不掉了。
时至府前礼迎公主降车之时，那样鲜明的艳色的确是充斥在眼前了，按制一作长揖二迎入内，三作揖导其踏阶时早已昏昏沉沉，礼制与御筵的规制又是那般繁琐，待宫中贵胄送归之时早是夜幕深沉。宾客零落的空荡才令我缓缓歇出一口清明的吐气。

兰堂绮席间烛影耀荧煌，处处却未能将我引入可供安身之地。间或一些举杯庆饮的同僚匆匆打发后，不知醉意却愈发清醒。孑然间推门入堂，见红烛垂摇间沐过夜风，屋室微黯时，入眼瞧见那么一个鲜活的身形，我分明瞧见她因张皇从指尖漏泄下一颗瓜子仁，接着是一双掩于裙裳下的玉足。
“无意冒犯——”
圣贤有言非礼勿视，如今才知其中真理，口中不及多思即使脱口而出，遂有退步掩门之举，待门合半扇，略顿才恍悟——
她是需同我携手拜年的妻了。
可我不曾知她名姓，亦忧心她在韶华年纪因为一旨婚约让她与心上人劳燕分飞，她的罗裙沾上泪渍，而我是罪魁。
门合紧时，像是慰藉自身又好像是同她叮嘱：
“有劳公主受罪，待我唤嬷嬷去拿一些酥酪与果子，我在隔壁书房，不会有扰。你莫忧心。”

听闻宫廷之中常有陪膳抑或先尝试毒的活计，不愿事事屈从公主之名下。
“酒浊荤腥气恐扰公主进膳，还是罢了。”
在门扉将掩时稍觉她面容见熟，却未曾忆起何处曾见，大抵世间新妇皆如厮明艳动人，却并非值得我此刻动心。拘谨的行举在落声的一句拒拂中阖严门扇，拘住新人洞房的铜锁不知什么时候虚虚挂在一侧，我从锁芯里瞧了一眼，似乎有人并不愿见得。
能遂人心愿自然乐意见得，如今一道门隔出两方天地来，她的人影落拓在窗棂的囍字之上，昏晕开去。
“你别怕，往后有我。”

外院风凉月阔，舒朗之下她仍是做一番固执言辞，鸣蝉在耳不胜其扰：
“我是否用膳需在公主眼皮底下一一禀告过才可？”
立于门外，揭过面上一番虚浮的谦和礼敬，挑明话意：
“‘往后有我’不过一句体面话，公主尚可拿着宫中做派在外人面前保持好源自皇家的倨傲，但是如今不比宫廷，‘往后有我’也‘由我’，日后公主贤淑良善也好，肆意淫乐也罢，那算也是我能纵着你的缘故。请公主早歇。”
将虚挂的喜锁锁好了门内的人，转身自离。

囍锁在她的言辞之中便成了“拘禁”罪证，不由笑出声：
“呵呵，公主又在说什么痴话，你当端看新妇热闹的人众我拦一波便不会再有第二波吗？”
做一件事只需考量应有后果，而这屋中人却是全然未窥得背后利弊，听着她屋中动静，亦是敛了悉心解释的耐心。她不曾知我在外八年所见的皇权利刃屠戮过的血肉，亦不会在意同为帝辈的朝臣接引公主下嫁的古怪。
“不过是借由皇权布施淫威的棋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公主左右了朝堂风云，省省罢。”
多谈无益，闹剧早结，自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