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遏云声里送雕殇》①
滚滚的浓雾散去后的月阙楼台，似是拨开云卷弥漫的迷城一般，让人不禁想起了那段已经被历史遗忘在繁华黄梁梦里的残缺。汉家的天下，又是谁的天下？俯首称臣的子民，高呼着盛世百态，而如今一切都是如此的瞬息万变……
扶荔殿②一座并不是很起眼的宫宇，却是举足轻重的。扶荔殿扶荔殿，若不是那年的遏云声，若不是那年的上元节，或许她不过是永巷里一年一年堆积下的物什，连人也称不上。她的眼角眉梢透出了令人畏惧的余光，几条微小秀长的细纹映在海兽葡萄铜镜上，玉葱轻抚上那平滑的褶皱，她的芳华都献给了她的帝王，而如今的结果是什么呢？
扶荔殿厚重的玄色百格鸡翅木料门扉，吱呀一声。跃入蔷云绢衣的略眼而过。
“娘娘，您吩咐的东西都给备下了，是否今晚就先贡上去？”吕弗将双手紧紧的攒在衣袖中，卑微的姿态膜拜着权势。
许夫人并不急着吩咐吕弗去做下一件事，而是饶有兴致的瞧着海兽葡萄镜里的影像，吕弗知道没有夫人的首肯，她不能随意的答话，只能是夫人问一句她说一句，而不是夫人不说，她就可以问的道理。
过了半晌，许夫人似是意识到吕弗的微恙，忽而将双臂展开那新栽的宫裳显示着这夫人的名号。素色绢丝滚边双兽翘首璇玑纹襦裳，右衽上也暗绣了骆式纹路，彰显着扶荔殿所受上殿的恩宠。许氏轻柔碎步旖旎着一室的春色，裙摆的百褶式样勾起了暗色木殿的晋砖尘埃，纤手深藏袖底，指尖新点的蔻丹勾着吕弗的下颚，一点点的往上抬，她努力看清眼前的女子，是不是真心衷心于自己，还是要致自己于死地？
永巷的日子一去不复，谁也没有胆量来提起那段不堪的过去。


当许氏着蹙金绣云霞翟纹宫裳③俯首在建章殿前时，明月珰内回响着礼官振振有词的金册恩典，许万仪不再是永巷内苦守承诺的女子，她得到了她所为之付出代价而换来的一切，地位权利，也包括高祖的宠爱。尽管她早已是熟知册封典仪上的每一步，但是从美人直至夫人，褕翟④样式的嬗变无疑是一种潜在的象征。如今，她做到了。但一切却从未结束。


“你知道本宫最厌恶什么吗？本宫最厌恶的，就是那些脸儿俏心思不正的人，吕弗你说你是吗？”嗜血耀人的蔻丹，染上那些修长白皙的素手，将吕弗的下巴捏的生疼。

“奴婢惶恐，奴婢是粗人......怎么配得上娘娘所说...”她勉强着自己将那些说辞一一吐出贝齿间。
“真的？呵，本宫也是从那儿出来的，你心里想着什么，本宫不用别的法子也能知道。从一品的夫人，这褥子还没捂热呢，就有人心术不正起来，也好，窝着藏着倒不如由着她来，本宫受得起！”清脆的一声撞击，将案几上的物什撞落碎成一地，那靛青瓷盏印在晋砖上，宛如绫罗绸缎碎成裂锦。


吕弗脸颊有着微红的掌印与那丝丝的血迹。一滴一滴一丝一丝的渗进她的心底。汹涌如潮的暗涌，原来不过是自己太过于天真，有什么事不都是如此发生的吗？匍匐，颔首，屈膝，跪拜，周而复始。
“得了，本宫瞧不得楚楚可怜惺惺作态的模样，让人瞧了恶心的紧。”许万仪掩过宽大的襦袖将口鼻遮掩起来，血腥的东西在她眼里是世上最入不了眼的，“那物什可是按本宫给的方子配下的？”
吕弗将螓首深深的埋入双臂之间，发梢处的攒珠草头簪随着气息而颤动着，继而缓缓的启口道：“回娘娘的话，按着您给的方子托了熟人给办下的。方才奴婢问着娘娘可是今晚就送去？”
今晚？许万仪在心里盘算着，想必也不急于一时，先搁在扶荔殿里也无什么大碍。复尔启口道：“等等，不急于一时。暂且也安置在扶荔殿，本宫到不信了谁敢有如此大的本事来这儿来查一壶酒的事儿？”


注：
①选自晏几道《浣溪沙》：唱得红梅字字香。柳枝桃叶尽深藏。遏云声里送雕殇。
②扶荔殿：此为杜撰，乃许万仪晋封为从一品夫人后所居。
③一、二品命妇着蹙金绣云霞翟纹(翟：即长尾山雉。仅次于凤凰。)此借指许氏地位仅次于中宫。
④揄翟：青色。刻缯并彩画摇的文饰。妃及皇太子妃受册，朝会服褕翟。
⑤衮冕：王之吉服，配九旒冕冠，玄衣、纁裳，衣绘龙、山、华虫、火、宗彝五章纹，裳绣藻、粉米、黼、黻四章纹，共九章。



霍陵深藏的深衣袖内的双手攥得生疼，却还是忍着，面不露色。复尔答道：“臣还是那句话，落子无悔，至死方休。”他的指盖竟是在那一瞬间划过了肌肤，顿时他能感觉到肉丝堵在指缝间的意味。
“好，本宫等的还是太傅这句话。”许氏抬手拢着薄鬓扰乱下的几丝碎发，“前些日子，圣上说起九皇子同十二皇子的婚事，瞧着那俩兄弟也日渐初懂人事，想早些安定下来。”
“不知娘娘，可有人选？”霍陵坐直了身子。
“人选？本宫眼前不是就有好人选吗？太傅，您家的两位姑娘本宫瞧见过几次，还是上会儿上元节您夫人带进宫来挨着本宫坐时瞧了几眼，依着本宫瞧得，那次他们兄弟俩估计也给迷了。”许夫人笃定了霍家该是婚事的不二人选，而对于霍陵而言，或许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
“臣惶恐，此事全权有圣上同娘娘作主，臣静候佳音便是了。”霍陵的眉宇间透着一丝无奈之意，并非不是不明白女儿中的一个将会使入主中宫的皇后，而另一个怎么说都是皇家贵胄的正妃。此等好事落在他身上，却是深深的受不起。身为太傅已是成为些许人的眼中钉，那么若是成了新帝....
许万仪搁在心底的石头缓缓的落定，在心底的那潭清澈无比的锦汇里泛起一层层的涟漪。她
嘴角眉梢的欣慰与安逸，似是还未经宫门抄晓谕六宫内外就已经认定霍家女子是自己的儿媳一般。但是，霍家的两位女子，该是如何取舍呢？
她的心里似乎还是没有尘埃落定，抑或是一波未平一波起。许万仪支了宫人送霍陵至宫门处，而自己却是吞吐着室内的袅袅香屑，食指螺纹缓而重的按压在太阳穴上，揉捏适中。几夜忐忑不安，总算是有了些许的回报。
“娘娘何不让两位皇子自个儿选呢？至于最后，若是不中意那也没法子，毕竟是皇子自个儿选的妃眷，怨不得娘娘。中宫正苑，娘娘不是说，槐月该是槐树儿独占鳌头，别的花来论什么？”吕弗恰好时机的出现在许万仪的眼前，语止片刻。
明月珰⑥内锁着吕弗的话语，万仪合上眼帘闭目养神。
扶荔殿正苑，九皇子睿祯和十二皇子睿祁饶有去意的瞧着那槐花，却听见远处一叠接着一叠莺莺燕燕似的软语，双瞳剪水透着灵气，水绿流苏忍冬纹襦裙腰配一对玲珑珠玉环佩，松松拢上的蝉翼鬓云坠了一支芙蕖步摇。许夫人远远的瞧着，不动声色的静观其变。既然下了这盘棋，那么输赢注定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小女霍氏如芸，霍氏衾沅参见九皇子十二皇子。”妙龄女子盈盈下跪，双手紧贴螓首叩首在地，连作了两个大礼，方才起身。


建武二十年四月的槐花，是谁都能以忘怀……
建武二十年六月，高祖下旨赐婚，将霍氏一族两女分别许配于九皇子同十二皇子。长女霍氏如芸配于司马氏睿祯，次女霍氏衾沅配于司马氏睿祁。
建武二十二年六月，高祖下旨：晋扶荔殿许氏为昭昌皇后，赐椒房宫。晋九皇子司马睿祯为端明太子，入主魏明宫。晋十二皇子司马睿祁为梁孝王，赐睢阳城。
芙蕖荷夏，但愿雁字回时，您还能记得我的模样……


那一眼，他瞧得真切。
那一眼，她落泪成殇。
他记得那年的芙蕖荷夏，她记得那年的舞雩棠棣。
他缓缓的步下堂皇之巅，玄端朱雀蚩纹衮袍扶起她那绛紫藕色连襟襦裳，侧歪着绿檀海棠流苏簪，柳叶眉下剪水双瞳，她隔着千纱帐望着他……
扶荔殿内许氏下着懿旨，圈画着竹简上的名册。禁城纵有不成文的规矩，内廷不该是如此冷清的。
洪泽二年三月，下宫门抄。
勒令建章监冯渡之女，兰台令史董觉常之女，御史中丞叶敦儒之女即日入主禁城内廷，皆封六品美人。
冯惠宜，董重华，叶榆，汉宫美人如此旖旎，谁又能瞧尽盛世春秋呢？
                                         ------第一卷《汉宫秋》完。


第二章---《高楼秋砧响夜阑》
垂地逶迤湖蓝对襟襦裙略过晋砖光滑的表面，脚底的履有着打滑的意味，斯安碎步上前扶住了我的身子。刹那，我仔细的打量着眼前的妙龄女子，年芳还是虚长我几岁，姣好的面容略着了苏粉的白皙，夹杂着两颊微红的血气，随意的绾了个闲云鬓簪着同其他宫人相仿的草头虫。
“温宫人很是上心，许是在宫里许久了。如此蕙质兰心。”我自是由她扶着往昭锦正苑里走去，“①只在城隍也趋府，岂如吾子道斯安。不知董氏说的对不对？”抬眸若有若无的瞧了她几眼，草草的收回余光。
“小主说的是抬举了斯安，宫人素来从小入宫，哪有如此好听的闺名，莫不过是分给哪个妃眷留下个好名头。”斯安的气息是缓缓如涓流一般，让人总觉着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太后选的人，该是不会错。
我提了袖间的一方雪绢擦拭着沾在螓首的汗意，昭锦正苑，大魏禁城似乎还没有这个规矩，说是分了一座宫苑便可以入住正苑的道理，心才想到此处，斯安便已引着到了离正苑不远的北苑。定睛一瞧，只不过是昭锦正苑的缩影罢了，浅笑不止。手里的绿檀翡翠佛串珠透着寒气直逼着自己有些站不稳，斯安扶着自己道：“小主可是怎么了？方才还好好的……去叫太医来瞧瞧如何？”
太医？不满一日入宫的妃眷，就急着召了太医诊病。这话若是传出去，指不定又给哪个聒噪的竖子说些个什么是是非非。连着罢手，只拿了雪绢继而擦着额头上虚冒的汗，“别叫，昭锦殿的谨美人一切都好，一切都好。”我唯有如此做，才能把表面功夫做到位，若是斯安她本就无心对我，自然会将此事禀于太后，太后那儿少说也会有些动静，若是斯安乃是忠良之后，那么她自是会保全所有。
“诺，斯安定会一如始终的待小主，不离不弃。”那一刻，我看到了大姐相似的眼神，她看着我，告诉我，她是大姐她有能力护着自己的妹妹。如今，一个在睢阳，一个在禁城，一个在董府，似乎一切都将当初的誓言支离破碎。我唯有攥紧了她的手，笃定的目光注视着她，昭锦正苑，总有一天会如愿的属于我。
斯安不愧是五品宫人，领着内侍麻利的干着活儿，不出一个时辰早已是将我从董府带来的一些杂件儿安放在八宝阁同若些案几上。寒鸦别枝薄缎铺就了整座北苑的窗落，透着四月暖意不浅的阳光，稳稳的射在北苑正堂的案几上，素日来都是在此处翻阅着《女诫》打发着冗长的日子。斯安偶尔陪着自己说着体己话，讲着那禁城最容易被人遗忘的容颜，或是美貌，或是睿智，或是举世无双，亦或是蛇蝎心肠，顺着镂空象牙熏里袅袅的榆叶香，那些过往的事情总容易被人记得，也很快匆匆的略过，什么都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