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发，在细节处有一些微小的改动。

05
　　雨越下越大了。
　　陈鹤云紧攥着女孩的手腕在林间一路狂奔，女孩身上的伤不算重，神志还很清醒，踉踉跄跄地被她拽着跟在后面。她看见面罩显示屏上亮着刺目的红光，停下来喘了口气，回过头检查女孩的，两人的氧气储备都不多了。
　　啧，为什么会找不到。
　　雨水腐蚀下林木在瞬间皱缩腐烂，随处可见蠕动的蛆虫。她听见女孩在不断地咳嗽干呕，双腿软得只有靠她的支撑才能勉强站立。她不难烦地轻啧了一声，明白已经没有继续找下去的必要了。
　　她和江千真的一点儿也不关心这四个小屁孩的死活，白白浪费自己的资源储备出来帮忙也只是碍于唐晓翼的情面。生命检测仪的搜索有范围限制，无法覆盖整片雨林，徒劳地扫描着发出嗡嗡声，始终只有象征她和这个女孩的两个红点。她自认对雨林极为熟悉，找了这么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便只留下一个解释——最后一个孩子根本就不在这片雨林里。
　　那孩子，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走了。
　　她望了一眼隐没在雨雾中的林木，仿佛看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前兆。她又回过头，粗暴干脆地将女孩拦腰扛起来，眉头因焦躁皱得更深，女孩挣动了一下，随即不再动弹，仿佛已经透支，像一个巨型的布娃娃挂在她身上。
　　必须回根据地了。没什么好说的。
江千换下被雨水沾湿的衣物，坐在床边研究男孩身上穿的协会防护服，不时偏头望一眼床上睡着的两人。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少年睡得沉且安稳，青涩幼嫩的脸上还显得苍白。
　　小小的灯泡微微亮着，桌子上搁着已许久没有响动的对讲机。他无数次叫鹤云别仗着身手不错就不把危险当回事，被她骂骂咧咧地用干不掉那群废物自己就不姓陈堵回来，陈鹤云她恃才傲物艺高人胆大，对讲机对她来说从来都更像个摆设。
　　协会外的情形已经每况愈下，殷灵死了，他们本就只剩下极少的一群人在负隅顽抗。乔治从基地带出来的同伴曾一度为他们增添了信心和希望，但江千很冷静地想，那群人人数虽多却松散且人心涣散，新同伴总无可避免地会带来新问题。
　　羽之作为领导者奔忙于各个根据地之间，早已身心俱疲。唐晓翼不久前来找过他们，疲惫地告诉他们如果实在撑不下去可以自行离开，他们有实力，对协会的事也还没有羽之陷得那么深，完全有逃到国外开启新生活的能力。他们不是什么为了感情不顾一切的人，很多时候更冷静自私，这并没有什么可耻的。他和鹤云很早就安排好了退路，随时可以搁下协会和鬼影的烂摊子甩手走人。
　　对于这一切，他更像个冷眼旁观的局外人。
　　江千好整以暇地慢慢研究拆开的头盔里复杂的电路，忽然听到床上传来一声低而闷的呻吟。
　　先醒来的是他后救下的，显得更加瘦小的那个孩子。
　　刚醒来的少年眼神很迷茫，睁开眼又闭上，复而又睁开，目光游离在根据地昏暗的天花板上，过了很久才有了聚焦。
　　“我……”少年的目光向他投过来，嗓音涩哑。
　　“醒了？”他抬起眼睛。少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剧烈挣扎起来，发着抖的双手费力地撑着床沿。他看到了仍在沉睡的小胖子。
　　“……虎鲨？婷婷，婷婷和扶幽呢？！……”
　　“这些是你队友的名字？”江千的眸光暗了一暗，斟酌了一下用词，又伸手把他按回去，“躺下。你身上还有伤，别乱动。”
　　“就是你……是你救了我？我的队友……救救他们……”
　　“别担心。会有人把他们找回来的。”
　　男孩被他漫不经心的态度刺激到，又想强坐起来说些什么，他又低下头去看防护服，伸出食指向男孩摇了摇。
　　“外头还下着雨，我们现在谁也出不去。你再担心也是干着急，还不如好好躺着养伤。顺便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把你们送出来的那位朋友是谁，现在又在什么地方。”
　　男孩神情痛苦而焦虑地盯了他一会儿，随后咬了咬牙，重新安静地躺回矮床上。
　　他没有回答江千的问题。过了几分钟，转而转过头来发问:“我们还在雨林里？”
　　“没错。”
　　“……这是雨林的哪里？”
　　“是我们的根据地。”
　　“‘我们’，是谁？”
　　“是协会的叛徒。”他说，随后咧嘴笑了一下，“——别在意，也是你们的同志。唐晓翼极力护着进来的人，我们会尽全力保证你们的安全。”
　　“唐……晓翼？”
　　“你不认识他？可是唐队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
“我……不知道。”他咬紧了唇，仿佛极其犹豫与纠结地缓缓眨了眨眼，“也许曾经认识吧……现在已经……”
　　男孩无法继续说下去了。江千却已经恍然明白，同情地望了望他:“原来这样……鬼影现在已经开始热衷给人洗脑了吗……”
　　有意岔开话题，他皱了皱眉：“是谁送你们出来的？”
　　“送我们出来？……我不知道……我们甚至事先不知道这次行动……我们在基地里除了唐欣，不认识其他人了……”
　　“在接到任务之后，都发生了些什么？”
　　“我……也许……”
　　“有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之处？”

　　男孩脸色泛白，微张着嘴无助地说不出话。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意识到自己一连串的逼问对于一个素不相识、年龄尚小、重伤未愈、还未从爆炸和被困雨林的双重惊吓中缓和过来的男孩来说过于咄咄逼人。
　　江千把拆开的防护服放到身旁的桌上，抓起对讲机站起来，缓和了语气:“算了，你安心养伤。别担心太多，一切等你伤愈后再说也不迟。”
28区。
　　空旷的实验楼已被废弃多年，晦暗的微光照不亮满地断裂的钢筋和破碎的培育舱。战争的痕迹仍存留在残垣断壁间，那些来自过往的鲜血、惨叫、哭泣、亡者的鬼魂，至今徘徊在光线找不到的阴影里。
　　金发的青年模样的男子负手立在破碎了玻璃的窗边，穿着白色的外袍，领口的后颈上隐约显出黑色的刺青，沿肩背爬下去，在看不到的衣服深处组成漆黑的凤凰图案，纹出黑色的“Ghost”。他沉默地凝望窗外暗沉的灰色天空，湛蓝的眸中凝聚了化不开的阴霾。
　　“那场战争”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每一次——每一次他再一次踏足这里，却仍能听到故去的声音看到故去的面容，真是难以想象啊，他活了这么久，居然还有人死后能像幽灵一样纠缠他，从回忆中爬出来缠绕在他的身上扼住他的咽喉。
　　他还记得那个孩子死去的模样，稚嫩的脸庞沾染上飞溅的血液，胸口被子弹洞穿的地方迅速扩散出狰狞的血色。男孩似乎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枪伤，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却从口中溢出鲜血，缓缓熄灭的眸中还残存着惊恐与愕然。彼时的他仍会心存不忍，枪缓缓从疯狂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身后是实验楼惊天动地的火光与爆炸。他仿佛被方才的动作抽干了所有气力，脑中只剩一个念头在嗡嗡作响——唐晓翼会杀了他。如果唐知道了这件事，一定会杀了他。
　　他无声地冷笑了一下，悲哀地摇了摇头。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于飞飞。
　　他从未想过他会杀死于飞飞。那个从血泊和淤泥中一步步爬上来，却干净得不可思议的孩子，那个会甜甜地笑着叫他哥哥的孩子，本不应该消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他的计划、他的忍辱负重与步步为营、他执着的仇恨、引以为傲的理智、自负能在鬼影与协会之间周旋而不被发现的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从他杀死于飞飞开始全线崩塌的。一切都仿佛脱轨的列车，从那一天开始就已经注定失控，朝未知的黑暗呼啸而去。
　　一切都错乱了、疯狂了。人们猜疑仇恨，互相厮杀直到血肉模糊，每个人都被狰狞恨意扭曲，面目全非。他一厢情愿地妄图寻找两全的方法，结果最后只有亲自封上自己最后的退路，挣扎求存直至忘记自己的来路和最初的模样，所有心计都像个自以为是的笑话。他悲哀地感到不该这样，这一切本就不该是这样，一定存在某个转圜的契机，为什么会错得如此彻底。
　　真相似隐藏在朦胧迷雾之中，幽深水面之下，看不分明。
　　他微微侧过头，身后瘦弱的孩子躺在草草铺了张毯子的矮桌上。他把他带了回来。
　　他要自己找到真相。
　　(TBC.)

06
褊狭素净的房屋，萦绕着药物微苦的香，窗台上的玉兰静静地绽放。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三长，二短，再三长。
　　靠窗的床边坐着一位儒雅沉静的男子，闻声起身前去开门；床上卧着一位妇人，清癯的面容带着病色，闻声睁开一双眸色极浅的眼睛，深沉无言地望着门口。
　　男子握紧衣袋内的枪，来到门前，侧身站在门扇之后，借着门的掩护谨慎地拨动门锁。门咔哒一声打开一条缝，随后被迅速合上，闪身进来一位黑衣的少年。看清少年样貌后男子卸去了警惕，绷起蓄势待发的肩背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床上的女人似乎也松了一口气，重新闭上眼，偏头朝向窗外。
　　“晓翼。”男子回过身将三层精巧的金属锁扣拨回原位，声音低沉温和，噙着笑意。
　　“……郁先生。”少年点头致意。他是屋内仅剩的仍紧绷着的人，屋里很静，阳光穿透窗边轻薄的纱帘撒了满地，他的身形在木制地板上投下影子，削瘦得可以刺伤人。“先生，我来拿药。”
　　“这么快就用完了？“郁先生微微蹙起眉，走到屋对面的柜子前。
　　“嗯。”
　　“这比当年你们筹划‘0号行动’的时候用的还快吧？最近……是出什么事了吗？”
　　少年的神色沉了沉:“对不起，这我不能告诉您。”
　　“抱歉，是我忘记了。”他苦笑。
　　一看就十分昂贵的木柜高至天花板，从上至下整齐地分成无数小格，上面的格子里放的是中草药，下面是盛在玻璃瓶里的胶囊和药水。他的手娴熟地拉开几个抽屉，从里面拿出几个装有玻璃瓶的纸盒。
　　少年站在他身后，见此开口道:“还是用浓缩的吧。”
　　郁先生动作一顿。随后他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将普通剂量的药水与药片放回柜中，重新拿出几个盒子:“他们三个，还好吗？自‘0号行动’以来，我也有一年多没有见到他们了。”
　　“……老样子。至少是没有再恶化了。”少年僵了一瞬，随后状似自然地回答。
　　“那你呢？你用药量也很大吧？脸色差成这样，真当我看不出来？”
　　少年默了半晌，随后笑了:“哪儿有那么严重。不用为我担心了。”
　　“晓翼，你知道的，我和与秋都只是普通人，顶多在医学方面有几分造诣，想帮你们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将小盒码在一起装进一个稍大的盒子，少年伸手来接，他却没有松手，“我们理解你们的苦衷，但我们都很担心你们。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重。”
　　“先生，您一年前危难中对我们伸出援手，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我和羽之绝不会遗忘您和夫人的恩情。”少年郑重地说，“请您不要担心我们。”
　　郁先生深深望着他，随后叹了口气，让了步，松开了手。少年接过盒子抱在手里，目光不动声色地瞥向被纱帘掩映的内屋:“夫人在休息吧，我就不叨扰了。夫人的身体好些了吗？”
　　“好得多了。等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带羽之来看看她吧，她很想念他们。”
　　“我明白了。先生，我告辞了。”
　　银锁咔哒转动，少年的脚步渐远。
　　郁先生对着紧闭的门怔愣了片刻，随后掀开帘子回到l里屋。女子不知何时坐了起来，背后垫着柔软的枕头，侧头望向窗外摇曳的树影，浅灰的发丝从肩头垂落下来。
　　“与秋，怎么了？”
　　“你对他说谎了。”女子没有看他。
　　“是啊，”郁先生叹了口气，“我对他隐瞒你的病情，但他又何尝对我说了实话呢。”
　　“不过有句话你倒是说对了，”女子说，“我确实是想那群孩子了。”
　　郁先生没有说话。他用手轻轻摩挲着女子的长发，眸中情绪很复杂，有痛楚，也有怀念和温柔。
唐晓翼飞奔在清冷的小巷里。郁霖和郁与秋居住的斗室位置偏僻，古木的浓荫与重叠的建筑物遮蔽了光线。
　　鞋底踏在石板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药早已被塞进他腰间的药匣里，笨重的纸盒被他抛弃在上一个拐角，他从那里翻墙过来。
　　身后的追随者甚至没有刻意掩盖脚步声，从郁家附近的小巷就开始，穷追不舍。自从乔治带人出逃以来他们几乎暴露在鬼影的目光之下，这样的追捕不仅是对被追捕者的消耗，更是对双方体力的考验。来时他依靠地形勉强摆脱了尾随，但这不意味着这样的侥幸会再一次发生。
　　唐晓翼啧了一声，眉头紧锁。
　　被侧身避过的淬了毒的飞刃打在他身后的地板与墙上。
　　在紧张的局势下贸然动手实是不妥，但他清楚自己的状况，且不提根据地被发现的风险，在这场对体能的压榨下，最先到达极限的，无疑会是自己。
　　唐晓翼深吸一口气，眼风凌厉地向后一扫。随后藏刀刀刃与暗器相撞，发出当啷的声响。
　　他动作丝毫不停顿，猛地发力，右腿在墙上一蹬，借力飞身而出，同时飞刀抛出扎入一人的心脏，在空中躲过暗器，翻身落地，藏银刀在另一人喊声出口前就一刀封喉，鲜血洒了他满身。
　　看到同伴被杀的几名追随者猛地朝他扑过来，兵器闪烁着金属的寒光，他以刀格挡化解攻势，再反手送出一刀；对方倒下的瞬间以对方的躯体作掩护，数把飞刀脱手而出。
　　沉重的肉体倒地的声音，三个人挣扎着倒下，飞刀一把插在胸口，一把在咽喉，一把在腹部。

　　唐晓翼从地上缓缓站起来，环视四周，静寂中只余满地尸///骸。他快步察看一圈，的确是没有敌人残///余了。
　　仿佛一直提着的那口气骤然松了，他深呼吸了一下。
　　对每个尸体都进行了搜//身，果不其然地一无所获。他从衣服下摆割///下一段衣料小心地包起一枚暗器塞进衣襟。
　　再起身时，一阵强烈的晕眩击中了他。
　　居然……居然已经不堪一击到这种程度了么？
　　一手撑住墙，他单手发颤地打开药匣掏出一小瓶药片。眼前布满放射状的黑点，视野模糊得看不清手中的药瓶，他粗暴地掰开盖子，不分剂量地便仰头倒进嘴里。
　　牙齿咬碎药片，苦涩与腥甜在唇齿间弥漫。脑部如被钢锥贯穿的痛苦。
　　一滴冷汗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下来，被他抬手擦去。
　　……但是，这么轻易就倒下是绝对不可能的吧。
　　唐晓翼吐出一口气，慢慢站直了身子。头部还在突突地剧痛，双/腿/发/软，冷汗已经浸湿了背后的衣物。他从衣袋里掏出定时点/////火器，将地上的尸///////体和武///////器堆在一起，再打开点//////火器的开关丢在上面。
　　点////火器将在三分钟之后点燃，如果不出意外，那时他应该已经回到根据地了。
　　这条巷子里什么也没有发生。

　　3-4-5区边界雨林，根据地。
　　昏暗的房间内唯有灯泡微弱而惨白的光线，电脑桌前两人沉默不语，技术人员十指飞快地敲打，气氛紧张而压抑。
　　蓝莹莹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一条匿名信息，不到一分钟前刚刚接受到。那是一张男孩的照片，拍摄距离之近可以清楚看到冻得青白的脸颊和被雨水黏在额头上的深蓝鬈发——内容仿佛是赤裸裸的威胁，无声地诉说着拍摄者随时都可以要他的命。
　　正是扶幽。陈鹤云的担忧终是成了真。
　　“查得到吗？”
　　“查是查到了，只不过……”
　　“有什么问题？”
　　“……电脑追踪到的地址是，28区分部遗址。”
　　“28区？！”乔治震惊地睁大眼，他将鼠标夺过来匆匆浏览一遍追踪到的信息，随后暴躁地把它狠狠往桌上一砸，“那鬼地方不是一年前就被毁干净了吗？！”
　　“28区虽然已不在协会管辖范围内，分部也没有人员投入，但是理论上讲，任何人都有自由进出那里的可能。”
　　“所以会是鬼影的人干的吗？”
　　“我认为不会。那些资料几乎把我们据点的信息全部暴露了，如果是鬼影，恐怕早就开战了吧。”勤勤恳恳的技术人员苦笑着答道。
　　“……可恶，我们完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黑客的事情应该由希燕来负责才最合适吧……”
　　“羽之需要在其他区守着，也都很不容易了。”
　　乔治长长地叹气，用手揉着头发，意识到自己是有些失态了。
　　扶幽的失踪已经不是近阶段的第一件异常了。此前连续三次档案被盗，基地坐标暴露，早废弃的28区又传出讯号，还有DODO队在唐欣已不可能有什么大动作的情况下突然被人救出，这么多不正常的事情集中在一起绝不可能是巧合，此时的风平浪静总使人感觉到酝酿着更大的阴谋，山雨欲来，只待一个导火索全线引爆。
　　地址已经查出来了，下一步本应立即前往28区。但自从乔治带人离开基地以来鬼影对叛徒的搜捕越来越紧，四个雨林中的三个都有叛军的根据地，羽之四人唐晓翼守在一个区，其余三人守在另一个区，还有一个由江千带领，每个区之间几乎断了联系，除了必要的原因没有人再敢外出。现在去了28区，就是去送死。
　　头顶的白光灯摇摇晃晃，他疲惫地把头埋手掌，听到房间的门被打开、简短的说话声、易拉罐环被拉开的声音，随后是腌制食品罐头的咸味。
　　还有唐欣。该死的，还有唐欣！
　　现在事情发展成这样，唐欣深陷在鬼影的基地里是最危险的那一个，鬼影再怎么缺人，出了这么多事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她了。
　　行动的那天，唐欣对他说，殷灵死了，无所作为会害了所有人。那天，他站在牢门外俯视跪坐在地上满身血污的同伴，说好好活着。
　　他按揉着眼眶，闻到罐头的味道就恶心却还是忍不住口舌生津，和他一起不眠不休了几昼夜的技术人员似乎已经放弃思考，屋内响起了铁勺碰撞锡罐和吞咽食物的声音。
　　现在他活着，唐欣这是要去送死了吗。死在无法可解无计可施的死局里。
　　“唐队……”
　　“追踪有结果了吗？”
　　“有结果了。乔治在里面……”
　　隔音极差的门外传来响动和说话声，随后静了几秒，门再一次被推开了。
　　“唐队。”技术人员抬起脸。
　　“在28号区。”乔治对走进来的唐晓翼说。
　　“……我知道了。”唐的脸色有些白，眉眼间沉沉，除此之外再没有异样。他在心底低叹，毕竟是曾经的浮空城积分榜榜首的演技。
　　“我们出不去的吧？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28区，我会去的。”唐说，“在此之前得先去16-17区一趟，我想见见DODO。”
　　“那么，唐欣呢？”他终于问出了口。技术人员将空罐头搁在桌上，转过头看他。
　　那张苍白的面孔逆着门外透进的光线，慢慢摇了摇头，良久都没有开口。
　　　(TBC.)

07
“如果他们不是DODO，我可能会希望他们把这些都忘记。”唐晓翼说，“去美国，去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任何远离协会的地方。”
　　协会。乔治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用词。协会和鬼影如今果然已经近乎一体了吗。
　　“但他们就是DODO。墨多多的确就是Dr.墨的孙子。从他们第一次踏足密境开始就已经被卷进这个漩涡，回不了头了。”
　　乔治沉默。他最终还是向身体需求低了头，他们并排坐在关了门灭了灯的房间里，只有未关的电脑发出幽微的蓝光。撕开了罐盖的易拉罐内的已经不剩几块腌肉，他仰起头用舌头舔舐干净最后一点汤汁。
　　唐晓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低下头发现另一份罐头还原封不动地搁在桌子上，甚至还没有拆开。他把罐头往另一侧推了推，被唐晓翼摆手拒绝。
　　“所以……你真的不打算告诉他们浮空城一战的真相吗？”乔治问他。
　　“如果我们不说，待到他们从爆炸的惊险中恢复过来那些疑虑一定会重回心头，他们会一直心怀疑惧，在信与不信我们之间摇摆不定，甚至被我们的敌人利用——但是告诉他们实情真的有意义吗？”
　　唐晓翼嘲讽地勾起唇角:“你觉得在那些孩子眼中浮空是什么？当年的真相就是协会自取灭亡，只怕告诉了他们，就是把他们伊甸园的幻梦全部打碎。你真的觉得浮空——甚至包括我们——所做的事情，对他们来说真的比被协会高层出卖更容易接受？”
　　他哑然了。蓝色的光在唐晓翼的脸上投下阴影，高挺的鼻梁骨与鸦羽般的睫显得愈发鲜明，讽刺的笑意未达眼底。
　　“希燕姐和飞飞他们……怎么样了？”他颇有些避重就轻地绕过DODO悬而未决的难题。
　　唐晓翼顿了一下，摇了摇头。羽之三人所在的25区偏远，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和25区雨林的根据地取得联系了，甚至早在鬼影开始对他们的搜捕之前。
　　他又想起进门时少年那个背光的影子，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还如一根刺哽在喉头，被突然从心里翻上来的痛楚与不忍压着，咽不下也说不出。
　　“唐，这一次我和你一起出去。”
　　“什么？”唐晓翼讶异地挑了挑眉，一瞬间失笑，“这恐怕……”
　　他顿住了。乔治眼底沉沉一片，那团红色仿佛在无声地猛烈地燃烧。
　　“唐，你实话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乔治伸手去握他的手腕，感受到对方近乎本能的瑟缩，“为什么要这么紧绷？你其实不需要这么累的……”
　　“你会拖累我。更何况根据地里才是需要你的地方。”
　　“根据地里可靠的领导者不止我一个。你明知道这些都是借口。”
　　唐晓翼定定与他对视几秒。
　　“好吧，”唐晓翼妥协地收回目光，自嘲般地笑了笑，脸孔的轮廓多了些柔和的倦意，“去准备，我们一会儿就走。”
浮空城沦陷那年，乔治是留在总部，没能逃出去的一批人之一。他决不能被抓住，于是惶乱间匆忙地借助浮空城内部鲜为人知的暗道逃离。
　　那一日的浮空城，沉没在火光与浓烟与错乱中的浮空城，他背靠在贴近外部墙体的密道内，抵着墙，在隔墙而来的嘈杂声浪中徒然寻觅熟悉者的声音，胆战心惊遍体冰凉地颤抖喘息，加入协会的近十年来都不曾有过如此恐慌的时候。
　　昏暗冰冷的狭长密道像是城市的肠道，光鲜的城市底部就是见不得光的实验场所与焚毁场，堆积如山的废物每天在这里被销毁——他本从未想象过浮空城会有如此肮脏恶臭的一面，在战争期间，唐晓翼曾凝重地冷着脸特意带他一步一步地走过这里，他才知晓了密道的存在。
　　彼时尚不明所以，那一天他疯了一般在空无一人的硕大实验场里翻阅实验记录，从电脑档案和文件资料中终于明白了从战争的发动到协会的覆灭的一切：后来他又依靠错综的暗道躲避追捕，乃至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0区总部，才开始思考唐晓翼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会发生，因而才在庞大的棋阵中挪动一颗棋子，悄无声息地为他和协会都留了一口气。
　　——他们套上防护服，从根据地离开。乔治侧头望向身旁的少年，漫天稠密厚重的雨帘阴沉沉压下来，他的呼吸在面罩上凝出雾气，让乔治无法看清其下的面容——那个曾经神采奕奕的唐家嫡子、恣意张扬的协会顶尖冒险家似乎早已死去，然而他同样看不到那个根据地内人人信赖的领导者。
　　相识近十年，他似乎从来都不曾看清唐晓翼。
　　防护服的长靴踏在地面上，碾过他不敢细想的暗色污秽，踏出低沉的声响。两人的每一步都沉重而缓慢。防护服笨重不易行动，这对于严重缺乏新型武器装备的他们来说是致命的。但至少在他们的同伴——他们自己用血一点点探索过的土地，鬼影的阴影还未完全覆盖的雨林内，暂时还无需时刻提心吊胆可能的攻击。
　　侦测器的显示屏上灰暗一片，偌大的雨林里没有生命的红光，只有象征他们二人的蓝点在向雨林的边界挪动。在那里将有根据地的同伴接应，除去防护服后，在阴暗雨林内觅得喘息之地的他们就将再次进入冰冷的日光下。
“……你们为什么什么都不肯说？！扶幽到底被带去哪里了啊！！！”
　　愤怒的质问被抛掷在封闭的房间剥落的灰墙上，徒劳地砸落到地面。

　　墨多多懊恼地一砸床板，却扯动伤口先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身后尧婷婷拽住他的袖子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女孩的脸色苍白却最快地冷静下来，一手一个将躁动不安的两个同伴按下来。
　　“这里明显出事了。关键时候，不要给他们添乱。”
　　陈鹤云一个多小时前将半昏迷的婷婷送回来——男孩子们看到她桃色的长发出现在门口时激动得几乎哭出来——也带回了扶幽失踪的可怕消息。此刻灰白灯光昏暗的地底休息室内，三个孩子围在一起愁容满面，沉默地听着不隔音的门外嗡嗡的脚步声与谈话声。
　　“喂，你们说，他们值不值得信任？”虎鲨瞥了眼禁闭的金属门，伤痛使他显得萎靡。
　　“江千自称是……是唐欣的朋友。”另一个名字在嘴里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唐欣是在基地里冒着生命危险救过我们的。”
　　“这没有任何证据。”虎鲨暴躁道，“没有任何证据能告诉我们自己究竟被送到了什么地方。说不定扶幽就是被他们自己关起来了，要进行什么人体实验来研究我们体内的药物……”
　　“没有什么地方会比基地里更糟了！你难道还想回去吗？！”
　　“我们现在受制于人，想再多也根本没有办法改变什么！你们有吵架的闲心还不如分析一下我们现在的处境！”
　　......
　　孩子们激烈的争吵隔着薄薄一层门板分外清晰。
　　唐晓翼顿住了伸向门把的手，侧过头对他笑了一下，仿佛在对他说，你看吧。
　　内心的犹疑恐惧在同伴的不知所踪下出乎意料地飞快爆发出来，此时他们尚且还围绕着最表层最紧要的问题，待到时间一长讨论逐渐深入，那些协会的阴暗鬼影的虎视眈眈，便会从回忆的泥淖里一股脑被拖出来。
　　“唐。”
　　唐晓翼的手一抖，收了回去。他们回过去看大步朝他们走来的穿着灰色夹克的女子，陈鹤云的长发高束着，在脑后随步伐划出锋利的弧度，脸上带着明显的愠怒。
　　“这群小鬼头……”
　　这些天根据地里早就被各种异常搅得一团糟，孩子们的疑虑与不信任只能给本就烦躁的心情火上浇油。
　　门砰地被推开，孩子们警觉地同时抬起头来。
　　“唐……”
　　紧跟在长发女子身后的少年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墨多多瞳孔骤缩，仿佛有什么在脑海内轰然炸开，剩下的字眼噎在嗓子里，出口的呼唤轻不可闻，仿佛风一吹就会散了。
　　唐晓翼的脚步短暂地滞了一下。他闭了闭眼。
　　“我是唐晓翼。”
　　来自过去的影子与面前的少年隐约重合，孩子们怔忡地望着熟悉而陌生的来者时，唐晓翼就已经明白了。
　　那些曾经的伤痛，他带给DODO的遗憾与错误，都已经被抹去了。
　　他似乎如释重负。
“我不想对你们有所隐瞒。但现在是战争时期，局势紧张，根据地内也并不太平，有些信息我们暂时不便透露。我不能要求你们不对我们抱有怀疑，但请保持耐心。至少等到你们的伤痊愈。
　　“待到伤愈后，你们可以在16-17根据地里自由来去，加入根据地的日常行动和巡逻，有关根据地的相关事宜你们可以向江千和鹤云了解——你们已经见过他们了。他们都是出色的领导者，是你们可以信赖的人。
　　“根据地存在的意义便是解救同曾经的你们一样在鬼影的基地中受难的人们，哪怕眼前暗无天日，我们都是在为了浮空城的希望努力。”
　　这样的话语无论是乔治，还是陈鹤云都无法想象。久别重逢后少年低垂着眼睫，沉着而镇定地吩咐，平静无波的面容仿佛无悲无喜。三个孩子愣愣地听着，脸上错愕和戒备落在三人眼中，显得那样刺眼。

　　陈鹤云震惊地扯住他，墨色的眸子不可置信地看到了唐晓翼嘴角残留的苦涩的微笑。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好好休息吧。看到你们平安我就放心了。鹤云，接下来一段时间拜托你了。”
　　“唐……晓翼！”临出门前，墨多多哆嗦着嘴唇忍不住喊住他，“你从前……是我们的朋友……对吗？”
　　“这……不重要。”少年迟疑了片刻，“你们只需要知道，我们现在是同伴就可以了。”
世界冒险协会，0区总部，地底。
　　监牢门禁的识别系统传来解禁的嗡嗡声响，她挣扎着抬头，血污与纠结的发在视线里摇摇晃晃，铁链叮当作响；交谈声，淡漠的女声，被称为“黑门”的女看守佩戴着军用护目镜，扫过犯人的脸就像扫过一地死尸；还有温和低柔的男声，她不熟悉，但听过，一定在哪儿听过。
　　“……那么，便如您所愿吧，大人。”黑门这样说。
　　脚步声。单人牢房的门向内弹开。一双属于鬼影高层的雪白长靴。
　　来者半蹲下来，她抬头向上看，被一只手轻柔地按住了肩膀。
　　来者颤抖起来。那只手在颤抖，嗓音也在颤抖。
　　“唐欣……”
　　她看到了一缕柔顺垂下的颤抖的金色发尾。胸口一枚盾形徽记，数字零周围盘旋着银亮的火凰。
　　“真是对不起。”
　　她的手猛地反扣住那只搭上自己肩的手，猛地发力，借力把自己撑起来。
　　于是唐欣看清了，融金般的长发下那张苍老的青年人的面孔，湛蓝的哀伤的双眸中似乎还存留着多少年前大西洋的风暴。
　　她的手脱力般松开了，放任自己摔在地上，蜷缩着边咳嗽边沙哑地笑，笑得疯疯癫癫，浑身发抖。方才那份熟悉感瞬间找到了源头。
　　“是你呀。原来是你呀。”
　　“亚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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