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回廊徐行，寻到一座僻静的湖亭。探花及第，一连几日没缓过神，踏入殿中时，只觉踩在云里，脚下都是虚的。如今远了人声，沉下心来，才觉得是真的。】
【前厅爆出哄笑，不由旋身看去。人群被隔在几座衙署之后，却瞧见了朝此处行来的富察。与他同为世家出身，又年纪相仿，还算面熟，便笑着迎上】
此处湖光极好，你算是来对了。

（金殿传胪已毕，一门四进士业成本家文魁堂内再一桩值得称道的嘉信。刻下天子赐宴，座中觥筹交错，尽见获朱衣点头的意气，令我也几要高吟一篇《登科后》。只是推杯换盏不过两轮，足履却已然悄没声地挪向了筵外。）
“不错，（将探花郎神清骨秀的风致望在眼底，循例见礼后，又点一点首）倒很值得你我在此处暂‘逃席’片晌。”
（也有清风忽照脸孔拂过，险些引我失仪——不知是否梁哥儿、敬哥儿几个正提及我这不够讲义气的长兄。遂因推己及人而笑问一声：）
“是席上教人多敬（——或说是‘灌’也对）了几盅，这才出来散散酒吗？”

【抬手揽了揽他肩头，二人齐步迈入亭中。被人说中心事，只是哭着脸发笑，很无奈地】总不好才喝了两轮，探花郎就被人抬着出去。
【少年意气，不想在制台、藩台们面前掉了价，敬来的酒一概不拒，大有饮日吞月之势。等腹中翻江倒海时，才明白老成谋国的大人们缘何不与后生们在酒桌上较量。此刻避处湖亭，用先生的话说，当是以退为进。】
怎么？不在席上替你的几个弟弟挡一挡吗？

“诸位老大人瞧见了新科英才，晓得后继有人，兴致高些也是难免的。”
（正是一桩心照不宣。情面是笔最难厘的账，酒筵上尤甚，前脚堂主事大人邀你一杯，后脚侍郎大人、尚书大人再邀两杯，你饮不饮？是以，才有走为上计。）
“是这样，我将往国子监祗奉，来日与学子监生们打交道，总要教人家几条中用的道理，（很不心虚地）头一条么，自然是要明了兄友弟恭、守望相助，这第二条呢，有时行事却也还需仰仗自己——譬如叩德兄你列名鼎甲是仰仗自己，我避席而出亦是仰仗自己。”
（再哂：）
“听闻叩德老太师昔年曾做过一任都察院右都御史，而今你高中探花、亦供职在都察院，老太师想必已预备了一通教诲，只等你回府去听了罢？”

【四九城中簪缨林立，广亮门后的膏壤不同，培植的玉树也是曲直有异、各朝一边。然而行事迥异的世胄子弟中，少有如他这般伶牙俐齿，夸人夸得滴水不漏、胡诌也能信手拈来的，也少有如我这般拙舌讷言，话递到嘴边，犹要温吞三分的】
当心监生们青出于蓝，也让富察监丞尝尝叫天天不应的滋味。
【以他的家世，以他的功名，这些都只是玩笑话了。鼎沸的人声退去，胃中的烈酒就烧了上来，酒意昏智，脑中已没了尊卑大防，开口就吐出了心里话】
今非昔比，如你所说，许多事还要仰仗自己。
【说完发觉失言，又缀一句】自然，长辈的教诲也是要听的。

“若真是那样——长江后浪推前浪，也算好事一桩啊？”
（扬眉一笑，晓得他是戏谑，亦并不很当一回事。遥想畴昔祖父为我兄弟延请翰林徐掌院为师，他老人家曾有肺腑一言：老夫未曾教过比你富察问之顽劣更甚的学生！故此几经擢选的监生要较我少时更不受教，想来也不轻易。）
“尊长训诲云云，泰半是将他们数载经历所得述与我等来听，人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逢事既有成例在先，如此，便好教咱们少折几道弯路了。”
（前人筚路蓝缕、后辈得获余荫，积年的氏族门阀无不似此。由是，我却亦要顺理成章地新增一问。）
“不过于此，我倒还有一惑，不知此际能否请叩德兄弟为我解疑？”

【今科举子才高者众，我能侥幸入彀，不过是仰赖了容膝书斋中浩如瀚海的藏经，与岿然三朝的曾祖的言传身教。今日我登科仕进的白玉阶，哪一阶不是叩德的先祖奠基、巩固而来，数典忘祖，非君子所为，也非我之志，只是】
今日仕进，不正是为了不走前人铺好的老路？
【前人枝叶太茂，栖在荫下，终究难成大器，所以舍近求远，不求荫封，反求功名。然而科考之路何其艰辛，多少饫甘餍肥的世家子们停在了半途，也因此，对身旁的同道，要多一分知音难求的亲近】
问之客气了，但说无妨。

“巧得很，（一点颌）你所讲的，恰好也是我要问的。”
（便剖以陈白：）
“虽则由开蒙起已学了近二十载的仁义礼智信，可你我长到如今的年纪，自然该知道世上诸事绝不会件件皆非黑即白、曲直分明，由来水至清则无鱼，朝堂更如是。似尊长相诲的‘前路’，除却忠君奉公，恐也还有人情曲折在其内。（像鱼与熊掌）那么，假如有朝一日这‘人情’和‘道理’相悖，我们又应做甚么选择呢？”
（也长舒一口气，膺内如有弓弦慢慢松弛。）
“我想，你虽还未答，但我应当业已明白你的答案了。”

不管走哪条路，都绕不开人情。【譬如刻下，我与他的同年之谊，何尝不是一桩新的人情。】这世上，也没有离得开人的道理。
【人情是一人私情，道理是万民公情，人情达练的部堂们修行多年的为官之道，不正是为了平衡情理之难。】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皇上所以选贤任能，你我所以得以补天，不正落在这一个“公”字上？
受惠于民，何敢负民？
【只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我不过一介凡夫，何敢夸口】路且长呢，也许明年此时你再问我，我的体会又有不同了。

“你说得对。”
（寥寥四字，也作了应他铺叙的全部收束。遥处宴上的熙攘好似忽然近了，待人侧耳细听时，却依旧很不真切。）
“春秋闱俱是三年一试，明岁这时暂无恩荣宴了，（仍笑）但我会再来问你的。”
（倒又有怀想：于海水江崖的石青底色下，今次是獬豸与云雁会逢在此，等到明年，我二人的补服上又将织绣出甚么呢？）
（前途似海，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