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觉得时光温软。太久太久。
      梵天万年不变地冬眠。打扰者死。他最近总是做梦，暗示太过明显的梦。他想也许是该理清些什么了，却总是忘记梦的具体内容。只有一个边角或者轮廓，凭凭吊唁。
      他记得这次梦里有清浅的微笑。阳光明晃晃地透过枝头，铺在地上就像碎掉的时光。他好像总是和谁一起呆在树下。很大的树下。他甚至记不起梦中的脸庞，只有那人发间明晃晃的钿黛。他记得那时四周应该有声音。随便什么样的声音都好。林间鸟，山中涧，风过松。怎样都好。只是仿佛一切突然都淡化下去。四周模糊成晕染的影子，只有那一份清浅的微笑。那人缓缓而动的嘴唇。
      他实在想不到任何形容词去形容梦中的一切。像是回忆又像是预兆。他记得在梦中他清醒而坚决。那模样好像要把眼前的人一辈子记在心里。只是梦醒之后，徒留一场空白。
      莫非他已经活的太久，久得让今世回忆变成轮回残留。
      梵天会死吗。听起来像个冷笑话。他咧起嘴角，算是给自己的突发的幽默感一个交代。
      他懒懒走出房间。门口出现的是不意外的空五倍子与意外的露草。他们两好像在看着他，眼神奇异而复杂。懒得理会，他慢慢理了下头发，示意空五倍子帮他披上外衣。分明连一丝表情也觉得多余。
      露草当然不会把这理解成起床气。他突然拦在梵天面前。毫无预兆地吼道：
      晓天已经死了。死了很久了。
      梵天缓缓眨了下眼睛。
      晓天会死吗。简直是个冷笑话。他说，嘴角是冰凉又无谓的笑意。他说你看那个小姑娘公主殿下现在不是好好地在神社里接受万人敬仰吗。她活得好好的。
      梵天说完。招来空五倍子。他说他要去神社看看那位小公主殿下。并不容拒绝地拉上露草。
      过了结界。入门是一如既往的怒吼。鹤梅早已过了骄横的年龄，依旧是威力十足。梵天拢拢头发。不耐地问她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我不过是个妖怪。口气就像我不过是开玩笑那样稀松平常。
      鹤梅继续怒吼。她说二十年。她说二十年你以为妖怪就可以变成人类吗？
      梵天感到很头痛。人类和妖怪毕竟不是同一种族，相互戒备的坚冰也不是毁了天网便可以一并摧毁的。他甚至开始怀念那个白纸之人。对什么都可以一视同仁的简单人类。他想万物都可以像那个人类一样就好了，也不至于……
      不至于……不至于……什么？
      梵天确认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并没有变白。最近他总是忘记。忘记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他突然失了去看小公主的兴趣。懒懒挪往神社后的森林。他要去找一颗大树。很大的树。就像梦中那样。
      树下有几个盛装的女孩子，穿着用樱色薄纱织成的着物。用金丝织成的花纹繁复的腰带谨慎地打着结。女孩子被蒙着眼睛。唱着梵天所不知名的歌谣。
       
笼子逢，笼子逢
笼子中的鸟儿.
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摔了一跤,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女孩子一遍又一遍地伴着歌谣游戏着。金粉染成的漂亮的流苏就像夏日里树梢上滴落的阳光。梵天心里轻轻笑了。他不知道歌谣中引申的含义。只是觉得这个歌谣的笼中鸟像极了某个故人。
      某个故人。
      谁呢？
      他再一次确认自己的头发依然金黄耀眼。闭上眼睛，依旧只有梦中清浅的笑意。连那人的脸也看不分明。
      笼子逢，笼子逢
      笼子中的鸟儿.
      无时无刻都想要跑来.
      就在那黎明前的夜晚,
      白鹤与乌龟摔了一跤,
      背后面对你的是谁?
      是谁呢？到底……
      不过失神毕竟只有一瞬。他是梵天。
      他突然想起好像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二十年。足够让人类的青春凋零，足够摧毁一个人类的骄傲，足够忘却一些事情。只是妖怪的岁月是那样漫长，倾下身来，甚至可以看见时光流过带起的灰尘。更何况他是梵天。他是不会死的。
      那么露草口中那个死去的晓天又是什么东西？明明身为晓天，为何会经历死亡？
      他拍了拍手。拍掉手上的灰尘。
      他决定去搞清楚。搞清楚梦中那份清浅微笑。那很重要。
      所以沿着深林的小道，一棵一棵树地触摸。万物皆有心。他一条一条地提取足够大的树木的心的形状。读取，用一种非常专注的目光。半侧着头。侧脸线条在阳光下慢慢形成一个执着的剪影。
      呵，读取天网的时候也不曾这样认真。
      他看见。他看见了。好像唤起了什么。突然一下涌出来了。
      他看见他们并排坐在树下，稚气而青涩。相互打闹。
      他看见他走在那个人的身旁，那时的他眼角眉梢都扬着张扬的笑意。
      他看见他走过时光荏苒，他与他的见面物似人非。
      他看见那个人再见他时，眉目清冷，进退有度。
      他想伸手进入过去，去握住那个人的手，去嘲笑那个人脸上的鳞片。
      丑死了。他想说。他想说。一直一直对那个人说。
      他想说。丑死了。你这人不人妖不妖的样子。
      他的手透过光阴宿命，虚握住那人冰凉的手。过去的时光仿佛错叠。他终究还是穿过悲剧的结尾再一次握住了那人的手。他握得那样小心。尽量使角度看起来他们确实是在十指相扣。
      真好。他想。他想那个人的手还是这般无力，充满了宿命的纠葛与挣扎的无奈。
      真好。
      真好。他看见他们手心的掌纹慢慢生长慢慢纠缠。他看见姻缘的湖面上，他们的倒影。
      他们彼此靠近却又不在同一平面的倒影。他看见湖面上泛起宿命的涟漪。
      他心中还是说着。真好。他努力向回忆中的那个人微笑，笑得风华绝代，一贯的舍我其谁。仿佛说着他的自信，他有能力把握他喜欢的东西。
      真好。
      真好。不是吗？
     他不禁更加灿烂地微笑起来了。好像突然明白了困惑的孩子。笑得一如从前。
    


记起了。把好像前尘过往遗失的一切都记起了。梦中那模糊的微笑也仿佛突然清晰起来。那个人清浅的微笑。眉宇也渐渐清楚起来，秀致端丽，眉目如画。那个人身上华丽的着物沾着春泥，冶艳了一片阳光。那个人伸出的手，慢慢形成一个邀请的姿势。
      那个人说。他说。那句话仿佛时间般绵长。
      那个人说。呐，我们永远永远不吵架好不好。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那时的他，将头扭在一边，倔强地不回答。
    
      他记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般。虔诚地读取树木的心。温习过往的记忆。也是这般地微笑着。也是这般仿佛回到了两人的幼时。他也记起了自我封印了关于那个人的记忆。
      梵天可以明白自己的选择。他怕。
      他怕慢慢地遗失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慢慢经过时光打磨，把那份无疾而终的依恋磨得无踪。所以他选择了封印。他选择将痛苦结束在一瞬间。他永远这样，决绝又厉害。
      只是那份微笑。竟连最禁忌的法术也无法消除。成为了他唤起二十年尘封记忆的关键。
      他突然想起那个人。真是厉害的巫女啊。不。他不是女人。
      梵天在心中小小纠正了一下。轻敛双目，无声地微笑。
      放开了那人的手，他看向那个厉害的微笑。不再是年幼时害羞的闪躲。
      梵天静静地说，声音与记忆中那个人的重叠。
      他说。他说得很慢。很庄重。他说。我们永远永远不吵架。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就像许下了有关生命的诺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补上了一句。
      他说。
      我只说一次，你给我好好记住，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他于是看到那年的阳光下，那个人仿佛听到了他时隔太久的回答，收紧了双手，微微抱住他。那个人说。我也是。我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
      于是梵天又一次看见。
      那个人在时光尽头向着他。清浅微笑。
      真好。
      梵天将这与回忆不同的情景封印进树木。虔诚庄严。
      他决定爽约。因为那个人，那个丑鬼，并没有遵守一直在一起的诺言。三界之内找不到那人的一丝气息。他做好决定。更加愉快地微笑。
      银朱。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试试你的法术能不能留住我的记忆。
      他做着与二十年前毫无二致的事情。就像是轮回的传承。他再一次封印了自己的记忆。但是他自己知道，这次的他，心中是那样快乐。仿佛意外拾起了生命中的亮光。
      银朱。这一次。也要让我想起。好不好。
      他走出深林时面色一如既往地淡漠而懒散。好像绕了一个大圈。又回到了原点。
      所以他没有看到。
      记忆中那个清浅的微笑，嘴唇缓缓而动。一字咬得清楚异常。
      那人说。
      好。
ｆｉ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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