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已上，流觞亭中作诗者甚少，喧嚣不减，倒很辜负谢娘子一番心意。
我退出这场华宴时，正是照阙献礼之后。借口尚宫局还有调度出来躲闲，未料再相见来得这样快，不过半场宴的功夫。

早料到会有暗讽，不曾预料几位御史这样按捺不住。我见凤主眉间凝的是一股气，圣人却仍执着于掌间的一只虫。
今夜苦闷的不止成、别二位御史，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因不愿猜度，我借口透气，则又见崔小娘子。
“方才不曾好聊，想是你有职事，那此刻呢？”

阿鳐于年幼时说漏过嘴，道小叔是位奇人，其实在周宅之中，一位侍候的女使都不得，偏偏他对旁人又是一派温和，瞧不出厌弃模样。
而今入宫已有三载，比往日更加懂得隐秘二字如何书写，便不求甚解，只答眼前语。
“方才是为元城殿下逃脱的狸奴，此刻么——是为了效仿狸奴，求个自在。”

我从前见崔小娘子时，心中不免腹诽，虽是聪慧，难免过于老成了。——却是极适应宫闱生活的。
今日再见，却察觉出她变了许多。
“崔氏树大招风，流言蜚语必不会少，”我说得坦然，仿佛并没有将她同崔氏看做一团，“另有御史谏臣，将一个流觞亭，当做另一个紫宸殿。你不喜欢，情有可原的。”

兄长代父献礼，若是寒酸，便有人讥诮；若是华美，则有人置喙。这就是周家小叔所说的树大招风，我能理解，且不惮于谈论。
“曾有一位老师同我说，崔氏如此，我不必谨慎过分，您如何看？”

于石破天鲸的昆明池那一回，如果也忝算作请教，崔小娘子已然是第二次正儿八经地问我问题了。岁月洗去了她身上的稚嫩与疑惑，这一回的问题，便显得更尖锐一些。
“以我的男子身份来同你说这些，显得有些班门弄斧。不过，你若将我只当做一位友人，便可浅谈一番。”
“崔氏人丁兴盛，同氏族联姻也广，不同的母亲也有不同的家风，同你父亲融合，又添你自己的思想，这才造就了一个你。你是如何思量、如何行事，受家风影响不错，却不用全然囿于家风，只管顺遂自己的心意，才没有那样多的顾忌。”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对待同一件事也有自己的看法。譬如那位老师如是想，您又如是说，我尊敬您二位，因而总要顾念几方的教导，行事束手束脚——竟也习惯了。”
我笑道，“可周侍郎所说的，同那位老师所说的分明是两个方向，我竟傻到想要融合、兼并。”

我摇摇头，
“这便是我所说的道理，或可化用。你的老师所说，可看做父亲的族风，我所说，”稍顿，无奈地一笑，“只是个比方，你别介怀——可作母亲所说，但你的父母只能造就一种孩子么？你同你的兄弟姊妹，是一模一样的么？”
“你自己的理解，才是至关重要。因而不论何时、何地，都需将自己的思量放在前头。”
这是我经年以来得来的道理，全数作馈赠。

电光石火间，我是有一些开窍的，又蓦然惊觉，往日的种种岁月之间，其实已然将他所说的践行于微处——不自知而已。
“我当真是很佩服您的，”莞尔笑道，“也十分羡慕阿鳐。”

“凡有所遇，皆是际会，有缘得见，偶然小谈，也没什么不好。”
明仪亦出来了，他朝这处唤。这一回，轮到我先告别了。
“阿鳐还嫌我唠叨呢——你瞧，没什么好羡慕的，你有你的际会。”
（结）

【 大明宫丨宫城丨瑶池映空 】：太液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