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泛黄的年历翻到了最后一页，是腊月二十九。】
【但未察觉是从何时开始，雪花细密纷落，将四九城铺裹一身素衣。赤脚下榻，支起窗柩一角，朔风穿堂，平白惹一身寒战。还没来得及将整个人依偎在炉边取暖，便察觉身后有一道不甚和善的眼风递来。】
柏舟？
【弯一对细眼，讨好似的看向来人，细骨十指从袖口探出，不由分说，去牵上他的。】
好冷，你帮我捂一捂手。

【雪粒落得猖獗，压弯了枯枝，再“砰”地堆落在地上。甫掀开棉帘，一阵呼啸而过的北风传来声响，再从床边窗扉半开的缝隙里溜出去。冬至这么冷，我却看见阿哥光着脚，鼻尖被冻得通红，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不由付之一叹。】说过多少次了，您还是不穿鞋，这样会着凉的。
【安然呼吸着，话罢，自然地将他的手拉进自己手中。赟的十指生得纤细，骨骼娇小，一下就被包了个严实。】
这下好些了吗？

我只是想看看雪……
【柏舟递来的声调不平不徐，音也极轻，让人不觉得是在责备——所以不能怪我将他的叮嘱抛在脑后。二人离得好近，说话时，望进他幽深的眼瞳。】
嗯，暖和了。
【手被牢牢握住，唇畔因这个动作而无意识微扬，笑道。】
今日是除夕，宫中给你们放了休沐，我还以为——
【顿了一顿，但我是该高兴的。】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几年的光阴太短，他已从上书房那位挑灯夜读的阿哥，成长为大清皇帝所重视的尊贵睿王。可饶是如此，赟总会在我面前流露出一丝平时难见的幼稚情态，而我也因这份与众不同的恩典而深陷其中。】
好吧，您把鞋袜穿好。【顺着他的视线回望，还是妥协了。】我带您去外头看。
【余光瞥见脚步轻灵的小雀飞快跃至外间的窗台前，带来一点碎雪的痕迹。欲松手去关窗，但没有得到主人的允许，我并不敢擅自行动。】
从入宫到现在，柏舟一直伴您左右，无数个春夏秋冬，何曾有弃？我早就当这里是家了。
【耸一耸肩，牵他到榻前坐下，继而单膝跪地，单手托住赟的脚踝，为他把鞋穿好。遂又道。】
既然是家，我就不会离开。

【正因他的妥协洋洋自得，以至于分不清此刻的顺从是来自于主仆的羁绊，还是发自内心的迁就。一句话来回，已被交还矮榻上，看他蹲身理鞋，垂首间二人鼻息交错，就着近在咫尺的姿势，轻把下颚搁在他的肩上。】
谁说的，明明是我不离不弃，若非亲求皇阿玛圣典，你又如何能日日伴我左右？
【图门柏舟当然不傻，甚至慧黠得过分，我不信他在暗藏的马迹蛛丝中寻不到一点踪迹。而且不得不说，他的无条件臣服与屈从，很大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自私欲与占有欲，禁不住过分陶醉地自得于主人这个角色里。】
所以——柏舟，你要谢我。
【我挺立脊背，将目光重新放在他的面庞上，开口前，用舌舔了舔下唇。】
说你不会离开我。

【在他靠近时身体不由得微僵，这是很僭越的姿势，然而在日复一日的命令和洗脑下，我竟然丝毫不觉哪里有异。回神后再把目光聚焦手中，纤瘦的脚踝盈盈不禁一握，穿好了鞋抬眼瞧着他，语气平常。】
小人的一切都属于王爷，这条命在您手中，全权由您掌握，谢或不谢，离开或不离开，王爷自己全都知道，不是么？
【我已经很久没有用过这个称呼，赟的喜好一向不定，年幼时爱听一句哥哥，长大后又嫌小人二字抬低身份，不允我再提。可眼下我已不由自己掌控，话语一旦脱口而出，便再无法挽回。】
您是万众瞩目的睿贝勒，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未来将会有许多期许、赞赏和崇拜围绕着您。皇帝会赐下更多恩赏，丽妃娘娘会为您择贤妻，而小人，小人无法为您带来任何东西。
【干脆抬起脸来，让四目相对，有些自嘲地露出了一流微笑。】
您是大海上的方舟，小人却身如浮萍，或许有朝一日洋河倾泻，水流就自动将我们分离了。

是，你从入宫那一刻就是我的所有物，我随口的一句话就能判处你往后余生——但这不一样，图门柏舟，我要的是你亲口求我。
【在他指尖触及脚踝那一瞬，也正是在这一瞬，松弛的心莫名地紧绷起来。须臾，看着鞋袜妥帖穿好，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冲他一笑，眉间满怀不可一世的骄傲。】
我将你绑在身边，和你亲自求我留在身边，这两者是不一样的。
【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楚，霸道的自尊心将欲//望连根拔起，龙脉中的侵占与掠夺倾刻升腾四溢。随后，我顺势紧挨着柏舟，用胯欺身，将他推倒在地上。】
你不是浮萍，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无主之船的掌舵人，我的所有荣耀、恩典、期许，往后都将会有你的名字。
【炉中炭火炸响，惊飞台前停雀。我紧紧盯着身下那双漆黑的瞳仁，下一秒攥紧了他的衣襟，生怕松开手的那一霎那，我就会永远失去他。】
你说啊！说你其实离不开我！

【我自认为把话说的留有余地，但不知为何拂了对方逆鳞，赟的面孔阴晴不定，前一秒还好言好语地像一只饱足腹欲的狼，后一秒就显露出他本该拥有的桀骜气息。我想我没有理由和意愿推开他，又觉得自己不该束手就擒，只得一动不动等待对方下一步动作，险些乱掉了阵脚。】
我不懂……您总拿深奥的话太搪塞我，既然结果是一样的，为何要拘泥于过程？
【当赟的逼问戛然而止的时候，一段沉默冷不丁便留白在了二人中间，在身影与身影微乎其微的距离里，我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驱归于零，连开口的气息都不稳定。】
不，不，您是无上尊贵的龙裔，怎能是小人这般卑贱之人所能触及的。【短暂的沉默里，呼啸的暴雪肆无忌惮地敲打着窗框。】我发过誓，我将永远忠诚于您，这至死不变，您如果是因为这个而担忧我的离开，那么尽可以放心了。

【我总以为自己才是那个至高无上的权力者，可以任意操控他，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可就在我将一席话说毕后，终于可悲的认识到正在支配我的人其实是他。】
你不懂，你永远不会懂的。
【等周遭一切杂音消弭，过去的温情仿佛只是虚假的黄粱一梦。疲倦感犹如潮水袭岸，我无力地跪坐在地，这一瞬想起了许多，如走马片似的帧帧呈现，令人难以自恃。】
【其实是我离不开他罢了。】
【我将视线扭开，轻飘飘的从他身上起来，又变成了那位风轻云淡、不动声色的三阿哥。】
我不会再问你了，柏舟，从今天开始，你来去自由，永远自由。
【在这一刻，我想我还是失去他了，由我自己亲手将他推去。】

【我始终没有听懂这段话的意思，或许许多年之后都不会，他将我训练成了一名优秀的臣子，只听从于主人的所有指挥，而就当“自由”二字落地时，我也天真的以为这不过是又一道需要服从的命令罢了。】
【紧绷的肩胛松懈下来，起身时我还为他拂去了袍角看不见的灰尘，继而沉默地向后退出一步。】
……您还想去看雪吗？
【如我所料，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我将此视为拒绝，掀开棉帘踏离了正院。寻常人家的除夕夜正聚在烛火下守岁，新的一年很快开始，而我与他似乎离得更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