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
妈妈没有哭泣。当詹姆猛地睁开眼睛，从肺里咳出浑浊的海水，撞入眼帘的就是妈妈的脸。她的脸色煞白，因此那些在法国南部晒出来的雀斑被衬得像新生的霉点。可她的褐色眼睛里一片干涸。詹姆的耳边响起了一片如释重负的喝彩和几句小声的咒骂，而那——在未来里将成为他人生的背景音乐。但妈妈什么也没说，她的嘴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这是詹姆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一个独立的人，一个脱离了他自己的人，不仅仅是他的母亲，而是一个会被生活的叵测压得痛苦不堪，却依然能前行的人。
他不该那么调皮。她在海滩上大声叫他不要游得太远，不要越过那些红珊瑚，那里的水流又急又怪，天知道每年有多少人消失在礁石后面。但是九岁孩童的好奇心是不可战胜的，也是愚蠢的，如果詹姆回过头，看见了妈妈的神情，也许他就不会出事了。
可他当然会出事。他游过麻瓜拉的警戒线，往更透明的海面出发，下一刻，他的视线里全是棕黑色的海水，阳光透过它们折射进来，变得邪恶而残酷。他在海水里翻着筋斗，张口呐喊，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天啊，比他想象的还要冷，这儿一片漆黑。
后来，其他孩子把詹姆看作了某种英雄——他死了，爸爸说。在爸爸把他从海水里捞回来之前，他已经死了整整两分钟。爸爸对詹姆进行了一次非常严厉的训诫，要求他整个夏天都要服从妈妈的命令，远离海滩，远离那些给他烤馅饼吃的好心妇人和趴在栏杆上央求他一起溜去附近田野玩耍的大孩子，他只好坐在院子里对着空荡荡的秋千长久地发呆。
但禁令带来的沮丧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妈妈的脸。她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但詹姆第一次感觉自己像是长大了。他发现了妈妈眼中的心碎，她脸上的小皱纹，声音中的颤抖；当她低声对着梅林祷告时，詹姆注意到她的灰发比其他女士都要多。
那天晚上他祈祷的时间比以往都长。

十五岁
他醒来，大口喘气，摸索着寻找自己的眼镜，发现一张脸低头看着他。他花了一分钟才弄明白那是小天狼星布莱克，他的黑发上沾满了泥土和血迹，袍子挂得破破烂烂。
“我在哪里？”他嘶哑着嗓子开口，意识到自己浑身都痛得厉害，就像刚刚被十几头鹰头马身有翼兽踩过.
“禁林，”小天狼星开口。“你差点死了。”
“不是第一次了。”他试图咧嘴露出一个笑容。
“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过了一阵，詹姆点点头。他从公共休息室的扶手椅上一跃而起，他在奔跑，四周一片漆黑，有刀片在反复剐蹭他的胃壁。求求您了梅林啊诸神啊伟大的高贵勇敢的格兰芬多——他得再快点，赶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为什么不能抓上自己的飞天扫帚！树枝刮破了他的脸颊，他的小腿不止一次撞上崎岖的岩石，但詹姆对这一切无知无觉。他脑海里的恐惧就像滚烫的魔药，灾难场景就像坩埚里鼓起的巨大泡沫，不断上涌。他仿佛看见莱姆斯站在尖叫棚屋里，脚下躺着一具被狼人撕裂的躯体；一只狼高高地跃起后又痛苦地倒在地上，翻滚；绿色的死咒光芒闪过，有人从高空坠落；一截断肢，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关于尖叫棚屋的各种各样的危险从他的眼前冒出来，像鬼魂般缠绕着詹姆。他在树林里飞驰，圆盘般的月亮像鬼魅一样在天边窥视着他全无血色的脸上，一切虫鸣和风声仿佛合奏成一支单调的歌：太迟了太迟了太迟了。他死了。他死了。
“我……我有没有……”他直起身子，一把攥住小天狼星的衣襟，艰难地开口。
他没法说出那个名字，他没法把他们凑成一个句子，他可以看见小天狼星黑发上的血迹，这几乎让詹姆恨起了他。
“莱姆斯很好，他很好。斯内普已经离开了。这是你的血，你的和我的。一切都很好。莱姆斯很好。”小天狼星的声音有些听不清。詹姆立刻意识到他哭过，很可能还在哭。他的手还攥着小天狼星的衣襟，他无法动弹。一阵羞愧和一阵更强烈的羞愧如高烧一般袭来，詹姆分不清这两者的区别，抑或是他不想分清。

十七岁
莉莉身上有一种使詹姆敬畏的东西。她的神色中总带着点詹姆缺失的无畏。她看上去就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在看自己，于是詹姆热切地注视着她的不在乎。当他在五年级的某节魔药课上观察她的侧脸，他意识到自己走进了一场迷雾。詹姆静待白茫茫的雾气散去，莉莉的脸便浮现出来。那不仅仅是一张美丽的脸，那是一张画家想要绘作，诗人想要书写的脸。爱尔兰的街头叙事诗作家会为这样的脸魂牵梦萦，然后写出能传遍整个英格兰小酒馆的曲调。一位雕塑家在雕刻出她嘴唇的曲线时会掩面流泪。
他开始永无止境地尝试，或笨拙或粗鲁的方式，想让她爱他。他从未想过自己是否真的需要这份爱，但他时常为这个看似无法成功的挑战高兴得浑身战栗。他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真正地得到这份爱，于是当他们第一次亲吻时，詹姆觉得有一部分的自己死在了这个时刻。因为那几乎是无法避免的，当你那样绝望地、无可救药地爱着一个人，你人格的一小部分会枯萎，凋零，好为那新生的爱意腾出空间。
他不知道那对莉莉来说也是一场死亡。每当她跟詹姆对视，她的目光深深地挖掘进他那双褐色眼睛的温暖矿藏之中，莉莉会想起她喜爱的一位麻瓜作家①。世界确实缩小成了一座又深又窄的坟墓，爱是她唯一的专长，他们紧紧地拥抱着，他的脸藏在她的怀里，她的脸藏在他的怀里，没有人会再看到他们。

十九岁
饥渴，雨水，疼痛，鲜血和死亡。这就是战争。有的凤凰社成员变得眼神呆滞，不爱说话。但詹姆跟他们不一样。每天晚上，他亲吻自己的女友和朋友们，然后像小时候妈妈教导他的那样，跪在地毯上祈祷。当他早上醒来，他唱歌，开玩笑，出生入死。
他对着食死徒大声嘲笑、吼叫、咒骂，如果这些话被任何一位得体的巫师听见，都会给他的嘴巴来一个清理一新。可这就是詹姆生存的方式: 活下去就像一场游戏，是最伟大、最精巧的游戏，他必须带着它随时会戛然而止的感恩之心去玩。
战斗正在升温，有人在黑暗里尖叫，四周是飞扬的尘土，他摸不清方向。当那道红光袭来的时候，詹姆察觉自己几乎是泰然自若地倒在地上。我还没有和莉莉求婚，那是他最后一个清醒的念头，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穆迪是位上了年纪的傲罗，但仍然精力充沛，眼睛里闪着咄咄逼人的光。当詹姆醒来时，他正蹲在不远处的墙边，从边缘向外张望，动作麻利地朝一闪而过的身影施咒。詹姆开始咳嗽，他回过头瞥了他一眼。
“发生什么了? ”詹姆问，因为他记不起来了。
“哦，小子，原来你没死。但你刚刚看上去确实像死了。你的魔杖还在吗? ”
詹姆的额头上淌着粘粘的血，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直起身体，感觉胸口的肋骨尽数断裂——疼痛使他呲牙咧嘴。“是的，先生。”
“那就给我过来，开始还击。”
他爬起来照老傲罗说的做了。

二十一岁
当那张惨白的蛇脸出现在他的门厅里时，詹姆生平第一次觉得也许人生就是一场黑色幽默。因为……因为伏地魔的袍子跟莉莉挑选的浅蓝色窗帘形成了怪异的颜色对比，而他的秃顶跟莱姆斯送给他们的波斯挂毯毫不相衬，小天狼星带过来的那套银制餐具更是显得他的脸色发灰，也许德思礼夫妇寄过来的缺了个口的花瓶会带出那双红眼睛的美丽——可惜已经被哈利在三个月前给撞碎了。
总而言之，魔法界最可怕的黑巫师不像会出现在这样一间壁炉里烧着暖洋洋的炉火和坐垫上绣着玫瑰花的公寓里。
他确实不该出现在这里。
一旦这个念头闪现，詹姆便感受到死亡的触角轻柔地爬遍了他的全身。那跟他手无寸铁地面对着黑魔王无关，也跟那道即将射向他眉间的死咒无关。他死于一把早在十年前就插入他心脏的宝剑，剑柄上刻着“忠诚和友谊”。他死于两只初次交握后便不再分开的手。他死于那张写着“尖头叉子，大脚板，月亮脸和虫尾巴”的羊皮纸。他死于无数次躲在隐形斗篷下的城堡夜游和惹祸后的禁闭。他死于金红色帷幔之下的嬉闹、争吵、眼泪和拥抱。他死于在一个月前的夏夜，低声对着鼠灰色头发的男孩说出自己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他死于他最最亲爱的朋友，彼得佩迪鲁。
终于到了。詹姆心想。因为他熟知死亡，他练习过，因为它是他最古老的朋友，最忠诚的陪伴。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孤独地死去。他总是可以回来，不是吗？他每次睁开眼睛，都会有不同的脸庞在身边，不是吗？
这种死法太迅速，太屈辱。他手无寸铁，无法反击。不过起码他还是站着的，虽然脚上跻拉着一双毛茸茸的兔子拖鞋。阿拉斯托曾经告诉他: 小子，死的时候一定要穿着鞋子，他总是努力做到这一点。
他想起莉莉和哈利，他们还在楼上，这世界上他最珍重的人。他想起小天狼星，他知道小天狼星会回来找他。他希望他别这么做。他想起他的灰眼睛里几乎没了快乐。他想起莱姆斯，想起他即将独自度过的一个又一个月圆夜。他想起普威特兄弟，芬威克和迪尔伯恩，他们现在都死了。他又一次想起彼得，如果他也死了，詹姆甚至会伤心，可能吧。他想起爸爸、妈妈、英格兰和未来。他想起和平、自由和犯错的权利。
他的一生没有在眼前闪过——只有片段——因为他的心碎了。他希望小天狼星能找到莱姆斯，还有另外一个孩子需要保护。孩子。他几乎受不了。他的孩子。哈利。
于是詹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他熟知死亡，他练习过，但莉莉和哈利没有。
当那道绿光最终击向他时，詹姆甚至没有感觉，他只是抬起他的脸，闭上了眼睛。
END
①卡夫卡《城堡》

看到标题就猜是巨刀……结果还是被虐到TAT

让我死吧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