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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随着冰轮升至中天，匀亭的辉光无私分洒四方，青竹投下的影翳愈如粼粼的浪涛，将七月的暑热俱隔在这清平天地之外。伶人将一曲阳春白雪拨出些凄哀意味，我听了上半阙，袍角的鹤便沾上了寒露，挥手示意其退下，抬眼便见惟宁已至阶下，四目相接，方有隔世之感】
你来迟了，要罚酒。【清疏的眉眼垂下，从容斟满两盏酒，即便外间喧嚣不绝、战火连绵，此处行辕仍是远离战事、甚至远离尘嚣的一隅】阿苑不在，实在太可惜了。
【穆又骧与我虽共担监军，但泰半军务是由他主理，因而我攒下了一沓写给蔓蔓的家书——将山东风物、人情同她细说分明，最多的时候写了整整五页，每一封的开头是“我妻蔓蔓，近来安否”，末尾则是“夫元晦字”，虽然不沾半点朝堂，但我一封也没寄出】
【惟宁满饮，我亦含笑举杯，末了却落个两厢无言，还是我先开口】
世事如棋，局局新，可我已经不再是局中人了。【目光随即沉下来，显得分外阴郁】“他”是要放过我，还是要彻底做个了断？

【元晦的行驿中有一片竹林，翠色长竿拱璧着玄顶单檐的亭，冷清月色下显得格外寂寥。琵琶声宛转，一曲阳春欢跃灵动，却比蔓蔓少了些气韵，待我至亭前时，已戛然而止。乐伶抱琴从月门离去，亭中只余下了孤独的主人，缓缓一抬眼，与之对望片刻，待长风振起湖色的衣袍，方记起二人初见时也是这情形，可那时少年天真欢喜，对将来充满希冀，没有顾虑，也没有一身伤痛】
【我与他相识二十年，二十年，沧海桑田】
【踏着月色，提袍走上石阶，蔷薇露清甘的香气涌来，只是我们自知无法再醉。笑了笑，举起杯一饮而尽，微苦微涩，已没有记忆中的甜味。一句悲凉压抑的问，将我重新拉回数月的梦魇中】
你已经猜到了，对么？
但我说过，元晦，我不会让他如愿。【话音很轻，却千钧笃定。我袖来一封密信，字字悖圣意而行，句句触天子逆鳞，却是我唯一能为挚友、知己做的。平静与人对视，将他千万情绪看在眼中，蓦地一笑】今夜此间会有一场大火，靖王殒身火海，肤发伤毁难辨。
【神色冲淡，递信与他的手却微微发抖】其余的，我已安排万全。

【我二人暌违已久，却都默契地未将目光长久停驻在对方身上，或是近乡情怯，或早已心知肚明——这应当是最后一面。只敢用余光悄无声息地描画着经年挚友的眉眼，期盼着能有片刻回到买来桂花同载酒的少年时。可伤春悲秋的慨念忽又涌起，直浇得一片心房灰黯不已，连牵动的唇角也仅是无奈的一撇】
惟宁，这世上众生皆苦，求而不得之事太多，纵如鹤英一般登临宸极，尚不能事事如愿，更何况你我？【又斟满杯，可琉璃盏到了唇边，却化作声轻微的叹】放下吧。
【这没来由的一句话，不知是对他，还是劝己】
【又将密信一目十行看过，小楷隽秀，字里行间却充斥悖逆之语，若昭著于世，将卷起新一轮风波。我造过的杀孽很多，做下的悖德忘义之事更数不过来，可这一件，我无法轻许——即便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可抓住的生机，我却不能满口应下】
你思虑万全，我承你的心意，却不能如你所愿。
【口吻极轻描淡写，可双目却不自觉发红，只以一句“这酒后劲好大”揭过，旋即发问】
我送你的“丹心”，可还带在身上吗？

【今夜月色很好，清辉一地，却为重重竹影所阻。这片竹林太密太浓，无处踏足，也无处穿风，沉沉郁郁如他的笑容一般压抑凄凉。也许近谁家画舫，隔着茂林修竹、高深灰墙，也隐约传入歌声来，一唱三叹、流连难舍——“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
【转头望向亭外的一支海棠，只因他一句“放下”，便不想教人看见我微湿的眼。放下，天子执念宿仇、步步紧迫，我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困身漩涡之中的人却放下了。可我从来自负人间第一等策士，我想保住他，任凭祖训历历于目、恐吓警示如剑悬顶，我仍想保住他，不为曾经的盟誓，只为心中尚存的一份赤忱】
过河拆桥，落井下石，他已翦净你的羽翼，却还要赶尽杀绝，为什么要如他所愿？
走出这扇月门，全是天子的耳目，各个妄图清君侧。【我早已看的太清，却又似陷入一场迷阵，从未想过回头】元晦，户部欲重提蒋成禄的案子，即便你可以安然归京，等待你的，也将是万劫不复。
【信中书写的清楚，港口、时辰、路线，确保他可于离乱之间逃出生天，纵使此后天各一方，他也还活着，他还好好地活着，也许会辛苦，却远离了一切忧扰、监控、谋算。这般念头充溢识海，终于又在虚无缥缈的乐声中，转头看向他，有些茫然】
【伸手摩挲过短刃鎏金的外鞘，一片冰凉，神思稍回转】
经年佩戴之物，不曾离身。

不是我要如他所愿，是这天地、这江山、这庙堂——留不得一个逆臣。
【将那封重如千钧的信函重又拿起，垂目打量了半晌，任它在指尖化为飞灰，将惟宁最后一点妄念、我的最后一线生机也彻底偃息。迎着他不可置信的目光，舒眉一笑】
惟宁，我是文宗的儿子，我的母亲是华妃恺颜氏，即便他们已长眠地下，可我生来就是要斗的，我输给鹤英，是天不授命，是棋差一着，是……
【万般缘由俱难宣之于口，唯深埋于心的不甘与不臣方借此昭彰天日，字字泣血——怀有野心并不是错，只因身在败局，便不被允许，可悖逆的后果，我却断不能叫旁人替我承担。满腹的悲凉借长长的太息抒出，抬眼看如练的月色，一点清亮的水泽便在颊边悄无声息地淌过，是心血浇筑的泣痕】
惟宁，我若就这样逃了，你怎么办？蔓蔓、阿苑……扬佳呢？【喉头倏地一哽，久久无话，末了才以颤抖的气音续着】我怎么敢、又怎么能这样自私呢？
【阖眼平复了半晌心绪，才向他伸出手】你且取来，我想看一看。

【世间安得双全法】
【燕山绳武堂中父亲的诫言尤在耳畔，可我让他失望了，我不是李令伯，更成不了徐世勣。靖王非仁弱之人，自少杀伐果决，也曾践踏血海行至与天霄仅一步之遥。他多疑，却从未疑我。他薄凉，可待我好至肺腑。战火肆掠，我日夜竭虑，为的却不是苍生黎民。火光灼灼，将凝注心血的纸笺付之一炬，我怔怔望向他，良久，方缓声应道】
这是我一人的决断，与他们无关。扬佳一门从太宗入关，百世忠贞，我又是文宗亲选的子婿，荣王能如何呢？
【我不再以“天子”唤那个高居云端的人，一切功亏一篑、进退维谷，皆是因为他。我当然怕，怕元晦所言成真，但总有许多事，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你烧了它，却也无妨。【我太了解元晦，观他言行亦如照鉴，何尝算不出这一步？】今日亥时三刻，吴万舟会侯于龙门港，他是死忠之士。【言讫，已伏跪于人身前，长长叩首。少年扬佳惟宁早已被我舍弃，连同那些博仁大义的圣贤之道、感遇忘身的孤忠之志，可至少，此刻我与他意气相通】
【踌躇片刻，从腰间取下“丹心”，双手捧上】
受君谬顾，岂敢忘怀。然世事已改，唯奉还丹心，就此决绝。【不忍尽道，后一句像被风剥去了筋骨，怆然到几不可闻】这是臣能为殿下做的最后一件事，愿君勿让。

【这场晤面终于该进入我想要的尾声，此时，拜伏在脚下的身影仍然风姿隽爽，唯独微微颤抖的双肩暴露其纷繁心绪。我的手掌虚落在他的头顶，声线冷清克制】
若他还是当年的荣王，你当然可以押上全部身家，可他是皇帝，是你应当效忠的君上——我从前说的那些话，你都忘了么？
【手指徐徐抚过杏黄的穗子，将短剑握在掌心，鞘上缀着数枚名贵的玉石，触手生温，可当寒芒毕现时，才知这并不是一柄君子剑。我从不是君子，却误将他也拖入泥淖，叫他濯清涟、陷污秽，明知他心甘情愿，却也在这时生出些不该有的无措与悔意】
真好啊，丹心犹在，人还是当年的人。
【对着月光恋恋不舍看了好久，才半蹲下身，将剑柄递到他手中，而将锐不可当的锋锐留给了自己。指隙相交的瞬间，再无犹豫地将短剑送入心口，剧痛霎时蔓至全身，血色顺着手指淌开，将襟前振翅的白鹤也染成不祥的殷红，再难维持气力地跪坐在地，勉力定住涣散的目光，方从唇齿间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字眼】
怎么会……这样疼呢？

【我追随他二十年，从六岁时的稚子一诺，至今紫绶加身，也曾意气风发、算无遗策，何故此时已捉襟见肘，惶然之间唯有令人折节逃亡。从荣王登极那日起，悔与恨便缠住了我，翦去又生，变成了长长久久的困顿。一滴泪润湿了膝下的芙蓉纹青板，我从不固执，此时却铁了心意，垂目望着一地澄明的月光】
忘与不忘，又如何？我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二十年似乎很漫长，回望便觉是一生，又太短暂，他仍青发如新，远不到收煞的年纪】
人活着，总会有希望。【也许是太绝望，我苦心为他和自己编造了一个遥远的念想，沉吟片刻，故作轻缓地一笑】我会想办法送蔓蔓与你团聚，中秋是赶不上了，上元还能盼一盼。
【短剑被递至手中时，我抬起眼，想借着凉秋月色再看看世上唯一的知己，可入目的却是铺天盖地的血色。来不及反应，已如被一道焦雷击中，又似陡然溺入深水，识海空白虚浮，只能张大了双眼，在昏沉的窒息感中，望见清光将人的脸庞照成雪色的苍白。四周景象、风声、蝉鸣、一瞬淡去散尽，只余下诡谲破碎的折柳曲】
“怕奏阳关曲，生寒渭水都”
“可笑他自家飞絮浑难住”
【良久，踉跄膝行过去夺剑，可双手颤抖的厉害，竟使不出力气。血从二人交握的指缝中涌出，滚烫的，触目惊心的，裹挟着他鲜活的生机，这样轻易地一去不返。心中凄惶焦急，喉间哽了半日，却只能发出几声喑哑的呼喊】
元晦，你干什么...给我！还给我！

【我这一生实在过分幸运，没吃过苦，捱过疼，那年江宁遇刺仅是为博皇父信任的把戏，自然舍不得对自己下狠手。刻下实实在在的锐痛密布全身，一时抖若筛糠，实在狼狈不堪。即便看不清眼前人的神色，从入耳的只字片言中可察知他的慌张无措——惟宁何曾有这样的时候，他应当永远端方沉稳、湛然若神，衣摆不染尘埃】
还你了……急什么……
【生机从这躯壳中一寸寸流失，甚至攒不齐气力弯唇一笑，假作洒脱。手指从剑柄上脱离，又被他牢牢攥在掌心，杏黄的穗子也叫鲜血浸透，再难分辨原来的颜色。勉力匀住吐息，将头凑去倚在他肩上——昔年上书房习经史子义，实在疲惫的时候，身边总是有他让我靠一靠的】
【心绪之海在这一刻彻底归于沉寂，临了仍记挂着一件事】
扬佳满门，永世忠君，少师靖都，清白如水。【一点晶莹顺颊淌到下颌，我没有落泪，想必是他在无声泣诉。我听不清他的话，但仍执拗地寻求一个肯定的答覆】知道了么？
【草木枯荣有时，人亦该走遍生老病死，这一刻恐惧与业障全然湮释，月色落了满襟满怀，宛如洁白的缟素提前降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鲜克山庄的匣子……替我打开罢……
【参宿三将军，再无共耀同辉之日】

【踏错一步，皆因我低估了他的决绝】
【少年时，我常与元晦玩笑，说他冷漠坚定，如一尊白玉佛般不近人情，他应着，说我的双手太凉，定然也捂不热他。彼时，二人行经一株梨树下，话音还未落尽，大雪便抖落了满头】
【可这尊玉佛自坠炼狱，只为渡人，汩汩鲜血如注，烫得灼手】
【丹心剑坠地，杏黄长穗浸入膝下的血泊中，如二人湖色锦袍，皆已染上暗红的血痕。握住了垂下的手，亦扶住了他将倾伏的身躯。我与元晦暌违三年，在鲁地也只敢远远地望上一眼，或席间举杯祝酒时，匆匆交换过一个眼神，从未留意他已清减至这般】
【心中痛极，仿佛也为这一剑所贯穿，痛的五感皆麻木了，视线早已迷蒙，满面皆是泪水】
【低头伏在人肩上，我不敢去看他，唯恐看见他的痛苦和狼狈。这样自欺着，他便仍是那个英朗秀挺，意气风发的王侯，淡看人间潮起，用一双清隽沉邃的眼。我曾想过无数次结局，但仓促如此，竟容不下一场完整的告别】
【哽咽着，唇齿颤抖着吐不全一个字，却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风长呼，月光照彻亭外曲折的白石路，亮如银川，但他永远无法再踏上了。混沌之间，又记起箭亭青湛的长天，记起他珍藏起那支翎羽时眼中的笑意，以及当年我暗自立下的誓言——纵使前路漫漫永无坦途，我也愿为他负箧，为他驱驰，为他机关算尽。可我的一线希冀终于破灭，他的磨难寥寥四年，却又好似千百年长久，戛然而止于死亡】
【河山如故，吾王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