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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昨天。是昨天吗?在多年以后,如果我还有幸能保有关于此事的记忆,我一定会觉得,在“那件事情”和我再次见到夏泠之前,我渡过了漫长得犹如一整个人生的时光吧。而首先会在我空洞的内部闪现的景象,会是怎么样子的呢?垃圾。腥臭。凝结的血迹。尸体……以及颤抖着的,发烫的少女身体。对,少女发烫的身体。当时,透过春装的衣袖,我切实地感觉到了这一切。面对着那种场景,除了被病态地扭曲、放大的视觉和嗅觉以外,我居然还能拥有这样一份触感,现在想想都觉得幸运地让人不安。
睡意也被这种不安驱散。从床上爬起来吧。干脆,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脸,然后走到书桌前,打开屋里最大的窗。春夜微微发热的空气里满是破土而出的欲望。正对面的窗户里面,似乎是一件厨房,因为窗户上满是油腻。里面的黄色灯光竟然亮着,传出了冲水洗东西的喧闹声响。平日的晚上,我偶尔会被某位父亲嘶哑的训斥声吵醒,训斥的内容,大略是孩子居然不会做某些“这么简单”的题。我一次也没听过那孩子的声音,因此甚至连孩子的性别都不知道。我对这种无知的状态甚是满意——如果今天我竟然能透过哪扇窗户看到他们的面容,我一定会感到失望,甚至是恐惧吧。而现在,我只能看到视野尽头在虚空中扫动的光柱。城市上空的星辰吞噬者。把身体探出窗户,我似乎感觉到了楼下小巷里阴沟四周的湿气。在哪个角落里,抽芽的草苗似乎正在水泥地表上撑出细小的裂纹。显然,这是一个错觉。我不知道哪里的草芽能强韧地撑开水泥。或许有,但那一定不是我,也不是能被我遇上的。
一般来说,奇迹也就是暴君“偶然性”的恩赐——或许对于神正论者来说,一切都是恩赐。确实,并没有什么能真正反驳他们,或许除了一个问题:如果一切都被至善的神规定,为什么人们还会被如此酷烈的血污窒息,被这么多冤魂缠魇,以至于夜不能寐?在俄国外省的肮脏酒馆里,伊万•卡拉马佐夫向自己虔诚高尚的兄弟如此发问。自然,我并不是思想家伊万。我不是卡拉马佐夫,虽然我体内的某个地方,或许也有一只力量微弱的欲望之兽蠢蠢欲动。如果喂给它名为恐惧的饵料,结果,究竟会是什么呢……?
恐惧。穿透春装的衣袖传来的,不也是恐惧吗?在老旧公寓小区的拐角里的恐惧。那些公寓似乎是50年代的作品,虽然千篇一律,但是裸露在外的红色砖体在今天的城市里,简直宛如苍白葬礼上出现的红妆少女。
她的家就在这附近。当我扛着她想要卖掉的旧书陪她向这个角落走来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预感到将要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恐怖呢?如果我能知道,我至少可以实现捂住她的眼睛……
“就是这些了,小庸庸可以扛得动吧?”
几十分钟前,她对我这么说。站在她家门口,我看着她吃力地把几捆用红色塑料绳扎起来的旧书拖到换鞋区。唔,这个弯下腰,背对着门的姿态几乎就是在对我说:不要把眼睛放在我身上,不然的话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的。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为什么我当时没有直接进门把书扛出来。
“没事,小意思……恩,是小意思。”
“每次要干体力活都会找到小庸庸呢。可惜这几天老爸老妈出门了,我可没办法像妈妈一样做一桌子菜来感谢你哦。所以啊,这次是无偿劳动。”
“所以你也该有点压力,下次试着用自己的作品来犒劳我的胃如何?”
“说,说什么那,我为什么要专门为了你去学做菜啊!我又不是……”
她说着侧过了头。我没能看清楚当时她的表情,但我却很明白发生了什么。危险……我居然说了那种会把谈话引向死胡同的话。不,不是死胡同。但是显然,我们都没还没有准备好。头皮发麻,从脊梁底端窜上一股恶寒。现在想起来,这或许就是对“那个场景”的唯一一次预警。而当时,为了掩饰逐渐变浓的尴尬,我抓住了那几捆书上的绳子,吼了一声:
“好了,走咯!”
我没有感觉到手掌被绳子勒到时的疼痛,直接走下了楼。在我背后,她换好了鞋,锁上了们,然后跟上了我。
“那个,你知道该往哪里走的吧?”
“恩。不过,平时不都是阿姨直接上门来收旧货的吗?”
“你嫌累噶?”
“是啊,哎呦,好累,手臂要断了!”
“切,烂演技。好啦,我只是觉得书比较重,与其让阿姨辛苦地来搬,不如找个哲学家苦力来比较好。对吧,gentleman?”
“……这种话,我该怎么回答啊!还有,不准说‘只要微笑’就可以了这种敷衍的话哦。”
“切,谁,谁要看你微笑啊,哲学家大人!你明明只要板着脸就行了吧?今天走在走廊上都还听见一年级的学妹在讨论‘三年15班那个黑乎乎老是板着脸的帅哥’哦。貌似有一个还是文学社的后辈呢。怎么样,替你引见一下吧小庸庸?”
“如果你不怕吓走珍贵的社员的话,我倒是不介意。恩,就把读康德时候记下的笔记带去讲吧。”
“居然威胁我……还有,谁准备找你去讲座了啊!你这个好为人师的大叔,大叔,大叔!”
“我是无辜的,我怎么会想要威胁善良可爱的少女呢?”恩,这样的台词,应该,还不是犯规吧……现在,我几乎希望,当时,我们能就这样继续下去,而没有走到“目的地”。显然,这是个老套的想法,一个任何充满懊悔的人都会落入的思维魔窟……而无论是多么宜人深广的迷宫,都无法阻止时间。
“切,不跟你贫嘴了。一会又要让阿姨笑话。恩,快到了吧。阿姨……阿姨人呢?”